赵闳的倒台,带来的效果显而易见。
政令再无滞涩,钱粮民夫迅速到位。
数日之间,白水峒上游仿佛换了一片天地。
原本静谧的河谷,此刻人声鼎沸,旌旗招展。
率先征调的部分民夫,已在“工巧曹”吏员和工匠们的指挥下,初步行动起来。
壮硕的汉子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开山取石。
巨大的石块被撬动、抬起,沿着临时开辟的坡道运往坝基处。
另一批人则挖掘着黏土,用水和匀,填入巨大的木范之中,再由数十人喊着号子拉起沉重的石夯,一下一下,奋力砸实。
“嘿——呦!嘿——呦!”
士燮并未日日守在工地,但每隔三五日,必会轻车简从,亲临视察。
他并不亲自下场劳作,那并非太守之责。
但他会站在高处,会走到坝基旁,抓起一把夯实的泥土仔细捻搓,会向陈老栓询问夯土的硬度。
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激励。
“看!府君又来了!”
“府君真是心系咱们啊!”
“大家加把劲!早日把陂塘修好,造福子孙!”
民夫们看到他那身靛青官袍,便会觉得自己的辛苦被贵人看在眼里,干劲更足。
这位太守,是真的在为他们谋福利,而非仅仅为了政绩。
在这庞大的工程中,溪娘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
她通晓俚汉双语,又熟悉工程细节。
自然而然成为了“工巧曹”与俚人民夫之间最有效的沟通桥梁。
“阿叔,这边的土要再加一层灰浆,赵师傅说了,更防渗!”
“阿姐,让你们寨的人去那边领新编的藤筐,装土石更快!”
“头人,府君有令,那边坡角不稳,先别让人过去,等加固了再说!”
她穿梭在人群中,声音清脆,解释耐心,往往能很快化解因语言或习俗不同引起的小误会,将指令准确传达。
俚人工匠和民夫们也更愿意听从这个本族少女的安排,效率大大提高。
许多汉人吏员也渐渐对她刮目相看,遇到与俚人沟通不畅时,总会下意识地查找:“溪娘呢?快请她来!”
工程技术上,士燮再次融入了超越时代的见解。
他观察溪流走势和泥沙情况,提出在预计的进水口下游,仿效都江堰的“飞沙堰”原理,设计一道较低矮的侧向溢流堰,期望能在洪水期利用水流惯性,将部分沙石排往外江,减少陂塘内部的淤积。
这个思路让工匠们啧啧称奇。
虽无法完全理解其中流体力学原理,但依其指导做出的模型演示,确实能看到沙石被带离主河道。
于是,在夯筑主坝的同时,一道精巧的侧向溢流堰也开始同步施工。
整个工地,展现出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活力。
汉俚百姓为了共同的福祉,挥洒汗水,彼此间的隔阂似乎已然消融。
士燮“贤明之主”的形象,随着陂塘一寸寸升高而愈发深入人心。
……
是夜,太守府内宅。
士燮罕见地早早处理完公务,来到钱氏房中。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气氛却有些微妙。
钱氏低着头,默默布菜,神情间有一丝落寞和不安。
外面的流言蜚语,夫君终日忙于工程与那个俚人少女朝夕相见……种种念头在她心中盘旋,让她食不知味。
士燮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他放下筷子,温和开口:“夫人近日操持家务,辛苦了。”
钱氏勉强一笑:“夫君为郡事操劳,妾身岂敢言辛苦。只是……”她欲言又止。
士燮微微一笑,主动提起:“可是因外面那些无稽之谈,让夫人心烦了?”
钱氏一怔,抬起头,眼中有些许委屈。
士燮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诚挚:“夫人与我结发多年,当知我志。我所做一切,无论水车、陂塘,乃至重用工匠、甚至那俚人女子,皆是为稳固交州,积蓄实力。中原板荡,北地烽烟,交州若不能自强,他日便是他人砧上鱼肉。内宅不宁,何以御外侮?”
他目光清澈,坦荡地看着钱氏:“夫人乃士家妇,一郡主母,地位尊崇,无人可及。日后这交州基业愈发庞大,内宅事务、与各家家眷往来维系,乃至将来可能涉及的粮秣调度、抚恤安置,诸多事宜,皆需夫人这般贤内助坐镇操持,我方能无后顾之忧。那些许流言,不过是跳梁小丑伎俩,夫人慧心,何必为此困扰?”
这番话,既肯定了钱氏的地位和价值,又将她的作用提升到“贤内助”与“基业”的高度,更表明了志在天下,无意沉溺儿女私情的态度。
钱氏听着,心中的郁结渐渐化开,一股被信任、被倚重的暖流涌上心头。
是啊,她是堂堂正正的太守夫人,将来或许更不止于此,何必与一个工坊少女计较?
夫君志向远大,自己更应成为他的助力而非拖累。
她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反手握了握士燮的手,柔声道:“夫君志存高远,是妾身浅薄了。日后府内之事,夫君尽可放心。妾身定不负所托。”
心中阴霾尽去,钱氏翌日便恢复了往日主母的从容气度。
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主动关心起工程后勤所需,下令府中节用,以备不时之需。
过了两日,她心思转动。
觉得既得了夫君承诺,也需敲打一下那个可能生了妄念的丫头,彰显主母气度与权威。
她命人唤来了刚从工地回来的溪娘。
依旧是在那回廊下,溪娘躬敬行礼,比上次更加谨慎,带着一丝疲惫。
钱夫人这次态度和缓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浅笑:“溪娘,近来在工坊和工地辛苦了。府君多次夸你聪慧得力,于工程大有助益。”
溪娘低声道:“小人不敢当,份内之事。”
钱夫人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府君心怀天下,日理万机,身边正需得力之人辅佐。你既有些许才干,能得府君青眼,是你的造化。好好做事,安守本分,府君和吾,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
“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情。你若真有那份心思,将来能伺候府君,是你的福气,吾也非不能容人之人。但需切记,安分守己,谨守尊卑,伺候好府君是你的本分,至于权势之事,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那不是你该碰的。可明白?”
这番话,恩威并施。
溪娘脸颊瞬间绯红,心跳如鼓。
既有被说破心事的羞窘,更有对那“权势”二字的徨恐。
她连忙深深低下头:“夫人教悔,小人铭记在心!小人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求做好府君和夫人交代的差事!”
“明白就好。去吧,好生做事。”钱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让她退下。
溪娘逃也似的离开回廊,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