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的日头,越发毒辣。
白水峒及周边首批安装了龙骨水车的梯田里,稻穗沉甸甸地垂下,金黄一片。
风一吹,便掀起层层波浪,沙沙作响。
往日此时,应是等待老天爷赏最后一口饭吃,或是无奈地看着稀拉干瘪的穗头叹气。
而如今,溪水潺潺。
经由那“神车”之力,不舍昼夜地滋养着田地,眼前的景象便是最好的回报。
收割那几日,田野里尽是忙碌的景象。
农人们弯着腰,挥舞着镰刀,脸上洋溢着笑容。
汗水砸在泥土里,也带着甜味。
“老天爷!我这块坡地,往年能收三斗粮就谢天谢地了,今年你猜多少?足足一石二斗!”一个老农声音激动,对着邻田的人高声嚷嚷。
“我家那块也是!苗喝饱了水,杆子都粗壮不少!府君真是活菩萨啊!”
“快看!这稻粒,多饱满!捏都捏不动!”
连往日里为了争水时常龃龉的白水峒与下游小寨的民众,此刻也能笑着打声招呼,甚至互相搭把手。
粮食,对于农民伯伯来说,这最实在的东西!
消息传回郡府,上下自然也是一片欢腾。
桓邻脸上整日带着笑,走路都带风,向士燮禀报时,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主公!大喜!白水峒及周边七村十八寨,今岁夏粮普遍增产三成以上,甚至有的翻了一番!百姓无不感念主公恩德!此乃前所未有之祥瑞啊!”
士燮坐在案后,手里习惯性地捏着一块槟榔,听着汇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心中成就感十足。
民心、声望,皆随着这沉甸甸的收获,一同丰盈起来。
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外远山的方向,已闻到那新稻的清香。
“好啊,肚子能吃饱,心里才能踏实。民心稳了,很多事情才好办。”他轻声说道,象是在对桓邻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
然而,丰收的喜悦还没持续几天,新的问题又来了。
最先暴露的是粮食存储问题。
增产的粮食远远超出了各家各户那简陋的粮囤、陶缸的容量,更别提许多贫苦人家连象样的粮仓都没有。
郡府的常平仓也早已是按往年的收成规模修建,陡然涌入大量需要存储或准备征缴的新粮,立刻捉襟见肘。
“主公,不好了!”负责仓廪的小吏急匆匆跑来,满头大汗,“西乡运来的新粮,堆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前日一场夜雨,虽及时遮盖,底层还是受潮发热了!还有鼠患,防不胜防,一夜能糟塌不少!”
士燮皱起了眉。
粮食从地里收上来,只是第一步,如何妥善保存,同样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霉变、鼠耗,这些都是看得见的损失。
“即刻组织人手,晾晒受潮新粮!所有库房严查缝隙,加设防鼠板,动用一切能用的容器!同时,立刻勘察地势,选址规划,筹建新仓!要快!”他沉声下令,心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和工程。
……
很快,“工巧曹”的压力达到了顶点。
水车的成功,使得各乡、各峒修建水车的须求呈井喷之势。
请求派工匠指导的文书像雪片一样飞向太守府,堆满了“工巧曹”那刚刚挂牌不久的简陋值房。
陈老栓、赵竹眼、张铁牛等几位老师傅,被士燮任命为“工曹掾”、“工曹史”,本是光宗耀祖的美事,此刻却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他们被各地派来的人围追堵截,疲于奔命。
“府君,不是小老儿推脱,实在是……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陈老栓对着士燮诉苦,眼圈乌黑。
“苍梧那边派人来等了三天了,就盼着能请一位师傅去主持大局。郁林郡守也发来文书,言辞恳切。可咱们交趾本郡的乡峒都还远远没能满足……李橛子带着三个徒弟去了南边,都快一个月没回来了,家里媳妇都找到衙门来了……”
工匠成了最紧俏的资源。
原本的工匠数量远远不够,新学徒培养需要时间,且制作水车需要的是经验丰富的熟手。
有些乡峒等不及,开始私下里提高工钱“挖人”,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争抢工匠事件。
导致工价被哄抬,原有的一些民间营造工程受到严重影响,怨言也开始滋生。
“工巧曹”内部,被征调来的工匠们连续高强度劳作,虽有双倍工钱激励,但也渐生疲惫和怨气。
士燮听着汇报,有些无奈。
这是他预料之中会出现的“幸福的烦恼”,但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
技术扩散的速度,受限于人才培养的缓慢,这是一个客观规律。
“通知各乡各峒,”
士燮沉吟片刻,做出指示。
“太守府将尽快刊印《水车制作要诀》与《常见问题释疑》,分发下去。同时,以‘工巧曹’名义,在交趾城内开设工匠速成学堂,由陈师傅你们轮流授课,优先选拔各乡峒送来的聪慧子弟,集中培训,结业后返回本地主持营造。我们再从府库拨出一笔钱,专项用于奖励带徒授艺的老师傅。”
他试图创建一套人才培养和扩散的机制,但这需要时间。
而就在这忙碌中,一些暗流也开始涌动。
粮食的增产,意味着土地的产出价值显著提升。
尤其是那些靠近水源、便于安装水车、原本可能因为取水困难而价值不高的“潜力”土地,瞬间成了香饽饽。
一些嗅觉伶敏的汉人豪强和地方峒主,开始暗中活动。
有的试图以低廉的价格“购买”贫农手中刚刚显出价值的土地。
有的则凭借势力,开始模糊地界。
甚至强行圈占公共水源附近的土地。
还有的则开始串联,琢磨着如何能在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土地清丈和赋税调整中,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一份关于某汉人大姓与临近俚人峒主因溪边一片坡地归属发生争执、险些械斗的密报,被桓邻悄悄放在了士燮的案头。
“主公,丰收是好事,但也招来了豺狼啊。”
桓邻不无担忧地说,“这些人,鼻子灵得很。以往地瘦收成少,他们看不上。如今眼见能长出更多粮食,便都红了眼。若处理不好,恐生内乱,反而姑负了主公一番心血。”
士燮拿起那份密报,扫了几眼,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走到窗边。
看着窗外太守府内忙碌穿梭的胥吏,其中不知有多少人,或许也参与了这些暗中的勾当。
丰收的喜悦之下,原有的矛盾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掩盖。
甚至可能因为利益的重新分配而被激化。
“搞钱、搞粮,最终还是要落到‘治人’上。”
士燮轻声自语,“看来,光有‘工巧曹’还不够。得让有些人清楚,地能多打粮食是好事,但这多出来的粮食,该怎么分,谁说了算。”
他转过身,对桓邻吩咐道:“将这些情况梳理清楚,哪些人在蠢蠢欲动,圈占了哪里,用了什么手段,都给我大致摸个底。”
“另外,让许靖先生有空来我这里一趟。这丰收的‘祥瑞’,正好需要他的如椽大笔,再好好润色一番,上报州里,甚至……可直送朝廷。”
桓邻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主公这是要借许靖的名望和笔杆子,将这政绩牢牢钉死。
同时敲山震虎,让那些暗中动作的人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是!属下这就去办!”桓邻领命而去。
士燮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那些关于粮仓、工匠、土地纠纷的文书上,轻轻吐出一口气。
解决问题,就象拆解一套连环锁。
解开一个,往往意味着下一个更复杂的锁头已然出现。
但他喜欢这种挑战。
他拿起炭笔,在新铺开的帛纸上,缓缓写下了两个词:“新仓制”、“工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