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未直接去找士燮对质,那是蠢妇所为。
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满。
打算另找机会,敲打敲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俚女。
……
几日后的清晨,溪娘照例前往工坊。
途径内宅与外院相连的回廊时,恰好遇上了被簇拥着的钱夫人。
溪娘立刻避让到廊边,低下头,躬敬地行礼:“见过夫人。”
她的汉话依旧带着口音,但已清淅不少。
钱夫人停下脚步,目光淡淡地扫过溪娘。
眼前的少女确实年轻。
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眉眼间有一股不同于闺阁女子的倔强与灵动的劲儿,虽穿着低阶吏员的服饰,却难掩逐渐长开的秀色。
“你就是那个……献了制水车法子的俚人女子?”钱夫人的声音平和,却是居高临下。
“是……回夫人,是小人。”溪娘感到一阵压力,头垂得更低。
“恩,倒是个灵俐的。”
钱夫人语气听不出喜怒。
“府君仁厚,念你有功,破格提拔。你当谨守本分,用心当差,莫要仗着些许功劳,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忘了自己的身份,徒惹非议,坏了府君的清誉。可明白?”
这番话,刺入溪娘心中最自卑的地方。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小……小人明白。小人不敢,小人谨记夫人教悔。”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明白就好。去吧。”钱夫人不再看她,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迤逦而去。
溪娘站在原地,呆了半晌,方才失魂落魄地走向工坊。
那一整日,她都异常沉默,眼神躲闪。
尤其是当士燮来到工坊时,她几乎不敢再象往常那样靠近。
总是借故待在离他最远的角落,连递送工具都让其他学徒代劳。
“恩?”
士燮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在一次讨论水车轴承改进方案时,他习惯性地想询问她的看法,却见她象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
“府君老爷恕罪!小人愚笨,不懂这些!请……请问陈师傅赵师傅吧!”
士燮微微一怔。
看着她惊慌失措,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眼神,与往日那个虽然羞涩但敢于表达见解的少女判若两人。
他环顾四周,发现几个工匠眼神也有些闪铄,似乎知情却又不敢多言。
他心下了然。
必是那些无聊的流言传到了她耳中,甚至可能发生了些什么。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厌恶这种无所事事、只会搬弄是非的官僚习气。
更不喜有人因他而无端遭受压力。
但他没有当场点破,只是神色如常地继续与工匠讨论。
只是目光偶尔扫过那个刻意躲闪的纤细身影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当晚,处理完公务后,士燮屏退左右,独留下了桓邻。
“府中近日,似乎有些关于我与溪娘的闲言碎语?”他开门见山,语气平淡。
桓邻面露难色,迟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回道。
“主公明察……确有一些不堪之论。主要是……是说主公过于宠信俚人女子,有失体统……甚至……甚至牵扯到内宅……属下已严令左右不得妄议,只是……流言如风,难以禁绝。”
“内宅?”
士燮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夫人那边有何动静?”
“这……听闻夫人前几日,似乎……似乎敲打了溪娘几句。”桓邻说得小心翼翼。
士燮沉默了片刻。
深深叹了口气。
他理解钱氏维护自身地位和体面的心思,但用这种方式向一个无辜的、有功的少女施压,却让他感到不悦。
“溪娘于水车有功,其才堪用,破格录用乃为公事,非为私情。此等流言,不仅中伤于我,更是寒了有功之士之心,阻挠交州吸纳俚人人才之大计。”
他沉声道。
“桓邻,你明日去查,流言最初从何处而起。若是有人蓄意散播,寻衅生事,无论其位,报我知道。”
“是!”桓邻心中一凛。
“至于溪娘……”
士燮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
“她年纪尚小,忽遭此等无妄之灾,难免徨恐。你私下寻个机会,让赵师傅或是陈老栓他们,以长辈身份宽慰她几句,只说本官知她勤谨有功,心中自有计较,让她不必理会外界风雨,安心做事即可。”
“‘工巧曹’正值用人之际,莫要因此埋没了人才。”
“属下明白,定会办妥。”
桓邻松了口气。
主公处理此事,既有雷霆手段追查源头,又不失细致地安抚当事人,且完全站在公事公办的立场,让人挑不出错处。
士燮挥挥手让桓邻退下,独自坐在案前,揉了揉眉心。
内宅不宁,僚属倾轧,汉俚隔阂……
这些锁碎却现实的麻烦,有时比面对千军万马更令人疲惫。
他看向窗外。
月色下的太守府,宁静中潜藏着无数的心思与算计。
而那个俚人少女惊慌的眼神,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让他平生第一次,对这份权位,生出几分无奈之感。
……
尽管推广过程困难重重。
但白水峒的成功范例以及逐渐增多的成功案例,使得“交州水车”的名声越来越响。
数日后,士燮亲自陪同许靖,再次来到了白水峒溪边。
面对那架庞然大物在人力驱动下,轰隆作响,永不疲倦般地将汩汩溪水提上高坡,灌溉着曾经只能靠天吃饭、如今却湿润肥沃的土地。
这位见多识广、评点过天下英雄的名士,抚着长须,久久无言。
他在溪边站了足足半个时辰。
看着农夫们脸上洋溢着的喜悦,看着清流浸润干裂的土地。
仿佛看到了某种超越刀兵,超越权谋的。
更为永恒的力量。
……
回到太守府,许靖径直来到士燮书房。
对着正低头与桓邻商议如何进一步改进水车效率的士燮,竟不顾身份,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地。
“文休先生,您这是……折煞燮了!”士燮赶忙上前双手搀扶。
许靖直起身,脸上满是叹服,语气激动。
“靖,飘零半生,自诩览尽典籍,访遍名士,纵观天下风云,自以为奇闻伟业不过如此。今日亲眼得见,方知何为‘眼见为实’,何为‘经世致用’!府君此举,非为奇技,实乃圣王之仁!”
“此物若行于天下,活民无数,功德堪比大禹治水,利在千秋万代!”
“靖,不才,愿竭尽枯肠,呕心沥血,将此神器之功,着于文章,传檄天下,使诸候闻之汗颜,士林闻之景仰,让天下人都知道,在这南疆之地,有一位真正心系黎庶、造福苍生的贤明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