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广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首先便是工匠短缺。
这里不是中原,而是岭南……
懂木工、篾工,尤其是有能力带队制作如此复杂器械的熟练工匠,在交州本就是稀缺资源。
各乡各峒闻讯后,纷纷派人来郡城“借”工匠甚至“抢”工匠。
导致工价飞涨,原有的一些工程受到影响,怨言又开始隐约出现。
其次,物料筹措困难。
并非所有村寨都靠近竹林。
木材、铁料、桐油都需要钱粮去换购或远途运输,对于许多贫瘠的村寨而言,这是一笔巨大的负担。
虽有府库补贴,仍是杯水车薪。
再者,技术掌握也需要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
虽然士燮已将图纸公开,但真正能看懂、能独立指导制作的匠人少之又少。
派下去的“劝农使”多为文吏,对具体工艺一知半解,往往无法解答乡民遇到的实际问题。
果然,想象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许多地方造出来的水车要么效率低下,要么故障频发,甚至有用不了多久就散架的情况,反而挫伤了积极性。
还有便是固有的观念阻力。
一些偏远峒寨的俚人首领对此持怀疑态度,认为这是汉人的玩意,会惊扰山神水神,不愿采纳。
甚至暗中阻挠。
桓邻将这些一一道来。
“我知道了,下去吧。”
士燮很快接到了来自各方的反馈。
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
发明成功仅仅只是第一步。
要将它真正转化为生产力,交趾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立刻调整策略。
其一、在太守府下设“工巧曹”,征召以陈老栓、赵竹眼、张铁牛为首的一批优秀工匠入籍为吏,专司水车及日后其他新式农具的改进、标准化制作和工匠培训。
溪娘因精通俚汉双语且熟悉工艺,也被破格录用,负责与各俚人峒寨沟通传授。
其二、编写通俗易懂的《水车制作要诀》和《维护须知》,图文并茂,由“劝农使”和工匠们下乡宣讲教授。
其三、优先在水源充足、人口密集、交通相对便利的局域推广,树立样板,以点带面。
对于偏远或贫困地区,则采用府库借贷物料、秋后以粮偿还的方式逐步推进。
其四、亲自接见有疑虑的俚人首领,带他们参观白水峒的成功范例,消除其顾虑。
……
其实,龙骨水车的成功与推广,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农田水利。
太守府内,随着“工巧曹”的设立和运转,另一股暗流也在人言窃窃中悄然涌动。
焦点之一,便是那位被破格录入“工巧曹”、甚至享有吏员身份的俚人少女——溪娘。
她不再是最初那个缩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怯懦女孩。
工坊中的实践、自身智慧得到验证并获得尊重的经历,以及与众多任务匠,尤其是敬重她能力的赵竹眼师傅的共事。
让她渐渐褪去青涩,显露出俚人女子特有的坚韧。
她穿着略改合身的浅青色吏员服饰,穿梭于工坊与库房之间。
或用流利的俚语向来自各峒的学徒讲解竹材处理要点,或用生硬的汉话与陈老栓等人交流技术细节。
她的存在,本身就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而士燮,这位交州之主。
对于这座象征着未来希望的“工巧曹”工坊,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
他几乎每日必至。
自然而然地。
与作为技术内核人员之一的溪娘,接触变得频繁起来。
士燮欣赏她的聪慧与实干。
是她那源自生活经验的智慧解决了关键的密封问题,给了他信心。
在与工匠讨论时,他会特意转向她询问。
“溪娘,你们俚寨以往处理这类问题,可还有别的法子?”或是“依你看,这毛竹烤弯的火候,如何把握最能兼顾轫性与型状?”
他的语气尽量平和,很是尊重。
“回府君……”
溪娘微微红了脸颊。
努力组织语言回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跳却会漏跳几拍。
这些细微的交互,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便迅速发酵,变了味道。
……
“瞧见没?府君又去工坊了,一去就小半天,说是看水车,我看呐,是去看那俚人小丫头吧?”
“啧啧啧,一个俚女,也不知使了什么巫俚手段,竟得了府君青眼,还当了女吏?真是闻所未闻!”
“哼,汉家贵胄,岂是蛮夷女子可以肖想的?府君怕是图个新鲜罢了……”
“听说那溪娘眼神勾人得很呢,整日里在府君眼前晃悠……”
流言在衙门的回廊、值房、乃至市井街巷悄然滋生。
其中,自然少不了功曹陈瑷一派人的推波助澜。
他们不敢再明着反对水车之事,却能巧妙地利用这男女之事、汉俚之防,来暗中损毁士燮的声誉,给他添堵。
“府君偶被俚女所惑,也是常情。只是……如此抬举,恐寒了境内汉人士吏之心啊。”陈瑷在某次与几位属官饮茶时,状似无意地叹息,眼神却意味深长。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通过某些渠道,传入了深居太守府内宅的士燮原配夫人钱氏耳中。
钱夫人出身交州汉人豪族。
与士家是政治联姻,向来端庄持重,掌管中馈,极少过问前衙事务。
她与士燮相敬如宾,感情虽不算浓烈,却自有其规矩和体面在。
听闻丈夫近来终日厮混于工匠之间已是微有不悦,如今竟又牵扯进一个俚人少女的流言中,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荒谬!”
她摔碎了手中的茶盏,对心腹老婢怒道,“夫君乃一郡之尊,士家领袖,岂会如此不自重?定是那些小人见夫君成就斐然,心生嫉妒,编排出此等污秽之言!”
话虽如此,但接连听到不同来源的“传闻”。
甚至有人“好心”提醒她注意“俚人女子惯会用些山野手段迷惑男子”,钱夫人的心绪再难平静。
她可以容忍丈夫忙于政务,甚至鼓捣那些“奇技淫巧”。
但绝不能容忍一个卑贱的俚女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和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