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林封就来到了村落下风处的隔离棚。
他心里也揣著几分忐忑,毕竟那“吃土”加“喝草汤”的疗法,搁现代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土方法,在这万年前纯属死马当活马医。
掀开充当门帘的兽皮,一股酸腐气虽然还未完全散尽,但比昨日已经好了许多。
棚内,景象也让林封悬著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猎人“大脚”已经能靠着墙壁坐起来,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却恢复了清明。
他的配偶“绿叶”正用小木勺,一点点地给蜷缩在她怀里的“小泥鳅”喂著温水。
虽然还蔫蔫的,但那股要命的高热已经退了,偶尔还能发出一点细微的哼哼声,不像昨天那样只剩无声的颤抖。
“巫” “大脚”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充满了感激,“身上不那么滚了肚子,也好受多了。”
绿叶也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光,对着林封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带着疲惫的笑容。
林封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沉稳,他走上前,摸了摸小泥鳅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又简单询问了几句情况。
“很好。”他点了点头,对负责照料的一家吩咐道,“继续给他们喝马齿苋煮的水,吃的还是以根茎糊糊为主,肉暂时别碰。另外,多烧热水,水里撒点盐,晾温了给他们喝,一直喝。”
吩咐完,他走出隔离棚。外面早已围了不少心神不宁的族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既有期待,也有残留的疑虑。
林封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脚一家,已经好转。这不是山灵惩罚,是病,是可以治好的病。”
没有过多的解释,但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当看到绿叶端著空木碗走出来,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当听到棚内传来小泥鳅微弱的、却不再是痛苦呻吟的声音时,所有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对巫那深不可测、连病都能战胜的智慧的、近乎狂热的崇拜。
原本萦绕在村落上空那层恐惧的阴云,瞬间被这股更强大的信仰之力冲散。
处理完病人,林封没有丝毫停歇,治标更要治本。
他立刻叫来了石头、岩,以及另外两名以沉稳细致的猎人。
“拿上石锹,石斧,还有尽可能多的藤筐。”林封语气严肃,“去大脚家。”
一行人来到大脚一家原先居住的木屋前,那股残留的气味依旧提醒著这里发生过什么。
“听着,”林封指著屋内的地面,“这里面,有让你们生病的‘脏东西’,看不见,摸不著,但就在他们昨天被呕吐物沾到的土里。现在,我们要把这一层土,全都挖掉,运走,扔到远离村落和河流的地方!”
他特意强调:“记住,挖土的时候,尽量不要用手直接碰到!用工具!挖完之后,所有人必须用木炭碾碎仔细洗手!”
尽管对“看不见的脏东西”这个概念感到匪夷所思,但石头等人对林封的命令没有任何质疑,更不敢有丝毫怠慢,巫说有问题,那就一定有问题!
四人立刻行动起来,石锹翻飞,将屋内地面沾染了污物的表层泥土一块块铲起,小心翼翼地装入藤筐。
林封在一旁监督,确保操作规范,他看到岩动作稍微毛躁,差点用手去扒拉一块嵌得较深的土块,立刻出声喝止:“岩!用木棍撬!别用手!”
岩一个激灵,赶紧放下土块,找来一根木棍,老老实实地继续干活。
挖掉大约一掌深的土层后,露出了下面颜色较深的新土,林封又让人搬来做饭积攒下来的大量草木灰。
“把这些灰,均匀地撒在地上,铺厚一层。”
雪白的草木灰洋洋洒洒地落下,覆盖了裸露的地面,给屋子进行了一次原始的消毒。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异味,似乎也被草木灰特有的气息中和、驱散了不少。
看着这焕然一新的地面,石头等人虽然还是不太理解“脏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一种“干净了”、“安全了”的直观感受,却油然而生,他们看向林封的眼神,更加敬畏。
处理完污染源,林封马不停蹄,立刻召集了部落里所有健壮的男性劳动力,包括刚刚病愈、尚且虚弱的“大脚”也被要求在一旁观摩学习。
他站在村落中央,目光扫过这些信任他、追随他的面孔,宣布了下一项关乎部落长远发展的重大工程。
“光靠去远处背水,太慢,太累,也不干净!”林封伸手指向村落东边一处地势较低洼、植被相对茂盛的地方,“我们要在自己家里,挖出水来!我们要挖一口‘井’!”
“井?”这个陌生的辞汇让猎人们面面相觑。
水不都在河里、溪里吗?怎么能从地里挖出来?
离村子最近的那条溪流,即使只需翻过一处山岭,来回也得要一小时,十分不便,而且现在部落里并没有大水缸储水,也很难造出来,所以挖井是必要的。
寻找合适的水源点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运气活,林封凭借著依稀记得的“择洼地、观草势”等粗浅知识,指挥着人马在不同地点开始试探性挖掘。
第一处挖了一米多,还是干土,只能放弃。
第二处挖到近两米,土质开始变得潮湿,但渗水很慢,前景不明。
直到尝试到村落东边第三处洼地,这里的地面本就有些泥泞,生长著几种喜湿的植物。
刚往下挖了不到一米,泥土的颜色就明显变深,触手冰凉湿润,再往下挖了半米多,坑底开始有浑浊的水珠慢慢渗出、汇聚!
“出水了!巫!这里出水了!” 负责挖掘的长腿兴奋地抬起头。
“好!就是这里!”林封精神一振,“所有人,集中到这里!分组接力,给我往下挖!挖得越深,水越多,越干净!”
接下来的三天,村落东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以石头为首的猎人们,化身成为了不知疲倦的人形挖掘机。
“嘿——哟!嘿——哟!”
低沉的号子声伴随着石锹、石斧与泥土岩石碰撞的声响,从清晨持续到日落。
效率是感人的,石制工具越往下挖掘越吃力,往往需要反复敲凿很久才能挖掉一层。
挖到三四米深后,渗水速度加快,坑底开始积起泥浆,需要有人不断用陶罐和皮囊将水舀出去,才能继续向下挖掘。
林封身先士卒,不仅指挥协调,也亲自轮班下去挖掘和舀水,这样众人才会卖力听话一直挖。
汗水、泥水混合在一起,每个人都成了泥猴子,但看着那坑洞越来越深,渗出的水越来越清澈,所有人的眼神都充满了希望和干劲。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一口深约六米,直径足以容纳两人同时下去的、坑壁虽然粗糙不平、形状也歪歪扭扭不甚规则的原始水井,宣告完工!
当最后一筐淤泥被吊上来,清澈的地下水从井壁四周和底部汩汩渗出,很快在井底积聚起来,水面稳定在离井口约三米深的位置。
整个部落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这口仿佛神迹般的水井,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林封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看着欢腾的人群,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有了稳定的水源,很多事才能成为可能。
他趁热打铁,利用这几天挖井的空隙和晚上休息的时间,反复地向所有人灌输着他的“卫生经”。
“记住!饭前,必须洗手!便后,必须洗手!”他指著那口井,“大脚一家为什么会病?就是因为手脏,把看不见的脏东西吃进了肚子里!”
他目光严厉地扫过每一个猎人、妇女和孩子:“一旦生病,就像掉进冰窟,就像被野兽咬伤,可能会死!你们见过的,你们的阿父阿母,你们的兄弟姐妹,有多少就是这样没了!”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生老病死,是这片土地上最残酷也最常见的现实,回想起因病痛而失去的亲人,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恐惧和后怕。
“洗手,能救命!”林封斩钉截铁地总结。
与此同时,另一项更激进的卫生改革也被提上日程。
“从今天起,所有人,每隔几天,必须洗一次澡!”林封宣布。
“洗澡?”众人又是一愣。
他们不是不洗澡,但通常只有在浑身泥泞不堪、或者瘙痒难忍到影响生活时,才会跳进河里或者找个水坑扑腾几下。
一年洗个一两次,算是常态,现在巫要求隔几天就洗一次?
“对!洗澡!把身上的汗、泥,还有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都洗掉!这样,才能少生病!”林封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
听说洗澡能少生病,联想到刚刚经历过的大脚一家惨状,众人立刻将“麻烦”、“不习惯”之类的念头抛到了脑后,纷纷用力点头,表示坚决执行。
正好,这几日天气晴好,白天气温能升到二十度左右。
村落最近的那条小溪,经过大半天的阳光照射,水温不再冰冷刺骨,变得温和了许多。
林封选择了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候,在溪流一段开阔平缓的区域。
他以身作则,脱掉身上那件早已浑身异味的西装外套和衬衫(内裤他坚持自己清洗,算是最后的倔强),只穿着用柔软鹿皮缝制的简陋短裤,第一个走进了清澈的溪水中。
微凉的溪水漫过皮肤,洗去连日的疲惫和污垢,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爽感,他撩起水花,搓洗著胳膊和胸膛,动作自然。
岸上的族人们,原本还有些犹豫和观望,看到他们敬畏的巫都如此坦然地下水清洗,那点微不足道的迟疑立刻烟消云散。
“巫都洗了!快!下水!”石头第一个响应,嗷嗷叫着冲进水里,激起大片水花,岩、大树、长腿等猎人也嘻嘻哈哈地跟着跳了下去。
妇人们则稍微含蓄些,成群结伴地走到下游稍远一些的浅滩,学着林封的样子,用林封分发的、由某种植物纤维团成的“澡团”(原始版搓澡巾)擦拭身体。
孩子们更是乐疯了,在浅水区扑腾打闹,把洗澡当成了一场盛大的游戏。
一时间,原本寂静的溪流变得无比热闹,欢声笑语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惊得岸边树上的鸟儿都扑棱棱飞走了。
水里的鱼儿可就遭了殃,被这群突然闯入的人搅得四处乱窜,偶尔还有机灵的孩子徒手抓到一两条,引起一阵羡慕的惊呼。
林封也没忘记安全,他早已让云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岸上升起了几堆旺盛的篝火。
“洗完就赶紧上岸!烤干身子,别着凉!”他大声提醒著。
对于那些年纪太小、体质较弱的幼儿,林封也做了特别规定,不允许妇人直接带下水,只能在岸边用水浸湿的柔软兽皮仔细擦拭。
看着眼前这幅前所未有的集体沐浴场景,看着族人们在清水中洗去污垢后那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林封靠在岸边一块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上,任由篝火的暖意驱散身上的水汽。
他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因为连日劳累而有些酸胀的眉心。
“唉,从无到有,从生存到生活,要操心的事情真多卫生、饮水、住房、食物、教育还得时刻提防著别一不小心,整个部落就因为一场腹泻或者一次意外就嘎掉几个”
他的目光掠过水中嬉笑的孩童,岸边细心为孩子擦拭身体的母亲,以及那些虽然笨拙却努力清洗著自己的猎人们。
“脆弱又强大的人类啊”他低声呢喃,嘴角却勾起一丝复杂的、带着成就感和无限责任的笑意。
文明的推进,正是在这一点一滴看似琐碎、却至关重要的细节中,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