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痛苦识字班”开课以来，山谷部落的日常就多了一项既折磨又新奇的固定项目。
朗朗的读书声，偶尔会和猎人们的号子、斧凿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极其诡异的文明交响乐。
林封这个校长兼唯一教师，痛并快乐着。
看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原始壮汉，对着简单的“人、口、手”抓耳挠腮，表情比被洞狮盯上还痛苦，他内心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极大满足。
但教到嗓子冒烟，收获的还是一堆“银、颠、漏”时，他也忍不住想仰天长叹：推广普通话，任重道远啊！
这天下午，他正逮著狩猎归来、生无可恋的石头和岩，进行一对一强化辅导，重点是纠正那能把“喝水”说成“哈飞”的倔强口音。
云则领着她那帮童子军，在旁边的空地上，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昨天新学的“火”和“水”字，孩子们学得快，已经开始互相考校，叽叽喳喳，倒是比成人班有生气得多。
“是‘喝——水——’，舌头卷起来，抵住上牙膛”林封耐心地示范著。
石头憋得满脸通红，努力模仿，结果发出一声更加奇怪的“呵——匪——！”
林封：“” 算了，毁灭吧，赶紧的。
他决定暂时放过这两个语言障碍晚期患者，带着云和另一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打算去村落周边转转，一方面放松一下被原始普通话摧残的神经，另一方面，看看能不能运气爆棚，找到他心心念念的——狗尾巴草。
这可是未来农业革命的种子选手！
他一边走，一边低头在草丛里仔细搜寻，嘴里还念叨著：“狗尾巴草啊狗尾巴草，你在哪里呀，快出来让我看看”
云和那妇人虽然不明白“巫”为何对一种野草如此执著，但也学着他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在草丛里扫描。
就在林封几乎要放弃，准备回去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巫！巫！不好了！” 只见石头像一头受惊的野牛，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脸上那刚被语言课折磨出来的红色尚未褪去，又叠加上了一层真正的恐慌，“‘大脚’一家！‘大脚’，他女人，还有他们家那个小崽子‘泥鳅’出，出事了！”
林封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站直身体：“怎么回事？慢慢说！” 他可不想听到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掠食者摸上门来了。
石头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比划着：“躺躺在地上，打滚！吐！拉拉得像水一样！身上烫得像火炭！大家大家都吓坏了，山说，说是我们触怒了神灵，要降下瘟疫了！”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往往比疾病本身传播得更快。
林封一听“吐”、“拉”、“发热”，心里立刻有了几分猜测，再听到“触怒山灵”、“瘟疫”这种词，就知道麻烦大了。
物理上的敌人，可以用长矛和陷阱对付，但这种看不见摸不著的“病”和随之而来的迷信恐慌，处理起来要棘手得多。
“走！带我去看看！”林封当机立断，也顾不上什么狗尾巴草了，跟着石头就往村落里跑。
刚靠近“大脚”一家居住的那栋木屋，就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气味。
屋外围了一圈人，个个面带惊恐，窃窃私语，看到林封过来，如同看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怕被传染般，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屋内，景象更是糟糕。
身材魁梧的猎人“大脚”此刻蜷缩在兽皮铺上，脸色蜡黄，额头布满冷汗，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时不时就猛地爬起来，对着屋角剧烈呕吐。
他的配偶状况稍好但也脸色苍白，虚弱地靠在墙边，捂著腹部。
最让人揪心的是他们那个才四五岁、外号“泥鳅”的小儿子，他躺在母亲身边，小小的身体因为高热而不停颤抖，腹泻已经让他有些脱水，原本灵动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只剩下无助的泪水。
部落里人，正围着病人，脸上充满了敬畏与恐惧，低声念叨著模糊不清的祷词，似乎在向某个想象中的神灵祈求宽恕，他们的行为无疑加剧了周围人的不安。
“都让开！别围在这里！”林封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那些无用的祈祷和议论。
“石头，找几个人，立刻在村落下风处、远离水源的地方，搭一个简单的棚子！把他们一家三口马上搬过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隔离，是控制传染病的第一步，必须果断。
“云，去拿我们储存的凉开水，多拿些！还有干净的兽皮！”
吩咐完，他走到症状最轻的妇人身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绿叶，告诉我，你们今天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尤其是‘大脚’和‘泥鳅’？”
“绿叶”虽然虚弱，但对“巫”的问话不敢怠慢，断断续续地回忆著，通过她的描述和在一旁的石头补充翻译，不断的问话中，林封很快梳理出了关键信息。狐恋雯茓 追最歆蟑节
虽然在他们看来这一天都很正常，但林封还是有了大致的怀疑方向。
猎人“大脚”今天上午跟随小队出去检查陷阱，途中口渴，直接在一条山溪里捧水喝了，虽然其他猎人也喝了，可能就他中招了，这也难说，不是没可能。
而小孩子“泥鳅”，虽然部落规定了要去厕所，但小孩子玩疯了或者憋不住的时候，旧习惯难改，就在居住区附近的某个角落解决了问题，而且大概率没有洗手就直接抓东西吃。
林封一直倡导上完厕所要洗手，但事情太多也不可能派人盯着，大多数人根本没遵守。
所以有可能倒霉的就会中招，尤其是划分了厕所之后，厕所里因为粪便集中，环境更脏，增加了中招概率。
但不划分厕所也不行，不能让他们在居住区附近随便大小便，这可是二十多人，要不了几天就让附近恶臭难闻。
“病从口入！”林封脑海里瞬间闪过这四个大字。
水源污染！粪便污染！
这大概率是细菌性或寄生虫性的急性肠胃炎，在这个卫生条件几近于无的原始时代，这种疾病足以致命，尤其是在儿童和体弱者身上。
看着众人依旧惶恐不安，林封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而且要快，不仅要治病，更要破除迷信，稳定人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围在隔离棚外，紧张注视着他的族人们。
“这不是山灵的惩罚！”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是病！是因为不干净的东西，通过水和手，进了肚子！只要我们弄干净，就能防住！也能治好！”
这话对于习惯了将一切无法理解的现象归咎于鬼神的原始人来说，无疑是石破天惊，众人脸上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林封不再多解释，行动胜于雄辩，他回忆著小时候在农村，老人对付拉肚子的一些土办法。
“石头，跟我来！拿上石锹（一种改良过的，类似锹的石制工具）！”他带着石头，在村落边缘找了一处看起来土质细腻的地方。
“挖！往下挖，要深层的土！”
石头虽然不明所以，但对林封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挥舞著石锹，很快挖了一个半米多的深坑。
林封亲自伸手，从坑底掏出一捧颜色较深、看起来相对干净的粘土。
他拿着这捧土，回到中央的火塘边，找了一块扁平的石板，将粘土均匀地铺在上面，然后架在火上烤。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巫”这匪夷所思的操作，烤土？这是要做什么？新的祭祀仪式吗？
黏土在火焰的炙烤下，水分迅速蒸发，颜色变浅，逐渐变得干硬。
林封将其取下来，用另一块石头小心地敲碎，然后放在一个陶罐里，仔细地研磨成极其细腻的粉末。
干净的黄泥土能起到类似蒙脱石散的作用，能帮他们抑制腹泻。
他找来几个小木碗，用木勺小心翼翼地舀出一些土粉，分别递给被隔离的大脚、绿叶和泥鳅。
“每人，用一点水，把这个吞下去。”林封通过石头吩咐道，特别指了指小泥鳅，“他的，分量减半，只吃这么多。”他用小指甲挑了一点示意。
大脚和绿叶对巫有着盲目的信任，虽然看着这“泥土药”眼神里也有一丝怪异，但还是依言照做。
“另外，”林封对负责送饭的妇人交代，“今天给他们吃的，多给些我们储存的干薯根（一种类似木薯，淀粉含量高的块茎，已被林封发现并少量储备）磨的粉做的糊糊，肉少给，或者先不给。拉肚子的人，不能多吃肉。”
“光靠吃土估计不够，得双管齐下！”他想起另一种在农村田野间随处可见的宝贝。
他立刻点了几名猎人的名：“岩，大树，还有你，长腿！带上武器和背篓，跟我进山！”
“巫，我们去打什么？”岩摩拳擦掌，以为又要去狩猎什么特殊的“药兽”。
“不打架，”林封目光投向远处湿润的林地边缘，“我们去采一种草——马齿苋！”（注1）
马齿苋在农村里很常见，林封小时候吃过不少次，但这东西一次不能吃太多。
他一边带着人快步走向记忆中可能生长马齿苋的潮湿地带，一边在脑海里快速回顾著关于这种植物的知识：生命力极强，耐旱耐涝，叶片肥厚多汁，茎常带淡红色，匍匐生长，开小黄花关键是，它有清热解毒、凉血止痢的功效！是治疗腹泻、肠炎的民间良药！
“都仔细找！叶子肉肉的，趴在地上长，茎有点红，开小黄花！”林封大声描述著马齿苋的特征。
猎人们虽然对找草这件事本身感到有些奇怪，但出于对巫的信任，还是瞪大了眼睛，像搜寻猎物踪迹一样，在草丛、溪边湿润处仔细搜寻起来。
“巫！是不是这个？” 找了许久，眼尖的“长腿”就在一处背阴的坡地下方，发现了一大片长势旺盛的野草。
那肥厚多汁的叶片，略带红色的匍匐茎，以及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正是林封要找的马齿苋！
“对！就是它！”林封大喜过望，立刻蹲下身，亲自示范如何采摘，“连根拔起，或者掐嫩茎叶！越多越好！”
猎人们见状，立刻行动起来。
回到村落，林封立刻指挥后勤组的妇人，将马齿苋仔细清洗干净。
他亲自取了一部分，放入陶罐中，加入足量的水，架在火上熬煮，随着水温升高，一股带着淡淡青草气和微酸味的药香弥漫开来。
“把这个药汤，晾温了，给‘大脚’他们一家喝下去。每人每次喝一碗，一天多喝几次。”林封吩咐负责照顾病人的妇人，“剩下的新鲜马齿苋，可以焯水后凉拌，或者煮在汤里给他们吃。”
安排好这一切，天色已经渐晚。
林封站在隔离棚外，看着里面昏睡的一家三口，又看了看手中那碗刚刚熬好、色泽深绿的马齿苋药汤，心中默默祈祷：
“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法子，加上这跨越万年的草药，希望能管用吧我这半吊子巫医，可全指望你们了。”
他知道，这病要是能治好，其意义不亚于猎杀一头猛犸象。
这不仅关乎三条人命，更关乎他试图创建的“科学”（哪怕是原始科学）观念，能否在这片蒙昧的土地上，战胜古老的鬼神迷信。
夜幕降临，篝火再次燃起，但今晚的气氛却格外凝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地瞟向村落下风处那个孤零零的棚子，以及棚外那个负手而立、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高大的“巫”。
他在等待，整个部落，也在等待，等待一个结果，一个关于生命，也关于信念的结果。
【注1：植物学家通过化石研究发现，马齿苋科植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约 2500万至2300万年前的新近纪早期。这意味着马齿苋的远古祖先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地球上出现了。而我们今天常见的马齿苋这个物种，其直接的化石证据也早于一万年。它成功度过了多次冰河期，并在全新世（也就是距今约11700年到现在的地质年代）继续繁衍生息。所以，一万年前的地球上，肯定有马齿苋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