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下的庇护所,终究比不上木屋的安稳。
尽管林封点燃了两堆篝火,跳跃的火焰驱散了部分黑暗与寒意,但身处完全陌生的山野环境,听着风中传来的、不知是狼嚎还是其他什么的悠长嗥叫,他睡得极浅。
石头则似乎更适应这种环境,蜷缩在火堆旁,呼吸沉重而平稳,但林封注意到,即使在睡梦中,他的一只手也始终搭在石斧的木柄上。
天光未亮,只是东方天际透出一点朦胧的灰蓝,石头就猛地坐了起来,动作迅捷得像一头受惊的鹿。
他推了推林封,眼神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茫,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急切。
林封理解他的心情,没有再耽搁。
两人就著皮袋里所剩不多的冷水啃了几块肉干,算是草草解决了早餐,熄灭篝火,用泥土仔细掩埋余烬,不留任何隐患。
清晨的山风格外凛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湿气,吹得人精神一振,却也透骨生寒。
“走哪条路?”林封看向石头,指了指上山的方向。山势陡峭,看起来并无明显的路径。
石头却摇了摇头,他指向的是沿着山脚延伸的、一条被灌木和乱石半掩的模糊痕迹。
他用手势和几个音节努力解释:山路太显眼,容易被发现,而且有些地方冬天过后被落石或倒木堵死了。
这条绕山脚的路,是他当初逃出来时走过的,虽然难走,但更隐蔽,也更熟悉。
林封立刻明白了他的考量,这不是郊游,而是潜入敌占区,隐蔽和安全比速度更重要。
“你带路。”他示意道。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这条艰难的山脚小径。
路确实难走,很多时候需要手脚并用,扒开茂密的带刺灌木,或者从湿滑的巨大岩石上小心地攀爬过去。
融化的雪水汇成涓涓细流,在石缝间流淌,让许多地方变得泥泞不堪。
林封一边艰难地跟上石头的步伐,一边警惕地观察著周围。
这里的生态与平原截然不同,树木更加高大茂密,以耐寒的云杉和冷杉为主,树冠遮天蔽日,使得林下光线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和松针的混合气味,他看到岩石上有猛兽磨爪留下的深刻划痕,不远处的一处软泥地上,印着一个清晰的、碗口大的猫科动物足迹,让他心头一紧。
“嗷呜——欧——”
突然,石头停下脚步,仰头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狼嚎,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
片刻后,他又鼓起腮帮,模仿出一种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呵呵”声,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在警告入侵者。
他看向林封,用石矛指了指声音传来的密林深处,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神情严肃。
林封懂了,这是在告诉他,这山里有狼,有豹子(或者类似洞豹的大型猫科动物),它们通常夜间活动,但白天也需要万分小心。
这段绕山的路程,耗费了他们将近一上午的时间。
当太阳升到头顶,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的光点时,他们终于绕到了那座目标山峰的侧面。
石头停下脚步,呼吸有些急促,他指著前方,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到了前面,拐过去就是。”
那是一片位于山体巨大“鼻梁”下方的缓坡,背靠着陡峭的岩壁,前方视野相对开阔。
远远望去,能看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只沉默巨兽的眼窝,嵌在灰褐色的岩壁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林封,太安静了。
按照石头的说法,这曾经是一个有近十人的小部落聚居地,此刻却听不到任何人声,看不到一丝炊烟,甚至连鸟类都远离那片区域盘旋。
洞口附近,也看不到任何活动的迹象。
“等等!”林封一把拉住就要冲过去的石头,用力将他按蹲在一丛茂密的杜鹃花后面。
石头不解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焦躁的低吼,眼中充满了血丝。
“看!仔细看!”林封压低声音,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手指向洞穴方向,“没人!没有声音!万一里面有埋伏呢?万一那些掠夺者还在里面呢?”
石头闻言,身体猛地一僵,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他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钉在那个熟悉的洞口。
林封也屏息凝神地观察著,洞口附近的地面一片狼藉,散落着许多干枯的树枝和凌乱的干草,看起来像是原本用来堵塞洞口御寒的材料,被粗暴地扯开扔在了地上。
在一些岩石的背阴处和地面的缝隙里,他似乎看到了一些深褐色的、已经干涸发黑的污渍那是血迹。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缓慢流逝,阳光移动,在林间投下变幻的光影,除了风声和偶尔的鸟鸣,洞穴方向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走,小心点。”林封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拍了拍石头的背,自己率先弯著腰,利用岩石和灌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
石头紧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踏得极轻,但紧绷的肌肉显示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越靠近洞穴,那股荒凉破败的气息就越发浓重。
洞口那些散落的树枝和干草上,沾满了泥污,显然被践踏过无数次。
那些深褐色的血迹印记也越发清晰,星星点点,甚至有一道长长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黑暗的洞穴深处。
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了血腥、霉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终于,他们来到了洞口。
里面黑漆漆的,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林封示意石头守在洞口一侧警戒,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石矛,侧身缓缓踏入了洞穴。
光线骤然变暗,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夹杂着更浓的怪味扑面而来,林封眯起眼睛,过了几秒钟才勉强适应洞内的昏暗。
洞穴不大,纵深不到十米,宽度约三米左右,但里面的景象,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地上铺着的、原本用于保暖的干草被践踏得七零八落,与泥土、碎骨、柴灰混合在一起,脏污不堪。
原本应该堆放在角落的柴火,如今零星地散落一地,许多都被踩断了。
曾经用来当做“床铺”的、垫著干草的平整石台,现在也一片狼藉。
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储存的食物,没有备用的皮毛,没有制作到一半的工具除了这些破烂,洞穴里空空如也,仿佛被一场狂暴的飓风席卷过,带走了所有能称之为“财产”和“生活痕迹”的东西。
林封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洞穴内侧的岩壁上。
那里,刻着一些粗糙的线条图案。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他勉强能辨认出:一个简笔的、头顶巨大双角的人形,可能代表着部落的猎手或图腾,旁边是几个手拉手的小人,线条稚拙,更远处,刻着一轮放射线条的太阳,以及一些奔跑的动物轮廓
这些壁画,带着浓浓的原始气息,却记录著这个小小部落的历史、信仰与希望。
它们无声地诉说著这里曾经存在过的生活——狩猎、采集、繁衍、对自然的敬畏。
而如今,创造它们的人,已不知所踪。
就在这时,石头也一步步挪了进来,他没有去看满地的狼藉,也没有去搜寻任何可能残存的物品。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洞穴最深处、那片最黑暗的角落。
那里,干草堆积得稍厚一些,岩壁上也刻着最复杂的一个图案——一个体型稍大、似乎戴着某种头饰的人形,被许多小人环绕着。
石头走到那里,缓缓地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著岩壁上那个带头饰的人形刻痕。
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石像。
整个洞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林封自己沉重的心跳。
林封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他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悲伤与绝望。
他原本以为会找到一些幸存者,或者至少是明确的尸体,但眼前这种彻底的、仿佛被从世界上抹去般的空无,带来的冲击力更为巨大。
不知过了多久,石头终于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地走到散落的柴火旁,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
他将还能燃烧的树枝捡起来,归拢到一起,将凌乱的干草大致扫到一边,然后从自己背着的筐里拿出那个较小的陶盆,又取出几块肉干,默默地走到洞口光线好些的地方,用石头垒了个简易灶台,开始生火,准备煮食物。
动作机械而重复,好像只要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那些熟悉的亲人就会从外面狩猎归来,围坐在火堆旁
林封看着这一幕,无以言表,来这就是为了给他复仇的,走过去,默默地帮忙添柴,将皮袋里的水倒入陶盆。
肉汤在陶盆里慢慢加热,散发出熟悉的香气,但这香气,却驱不散这洞穴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仇恨。
吃完这顿迟来且沉闷的早餐,林封站起身,对石头说道:“走吧,我们去找其他人联合,找到那些人,然后让他们付出代价。”
石头抬起头,眼中的死寂被这句话点燃,重新燃起那簇幽暗的火焰。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陶盆里最后一点汤喝尽,收拾东西,拿起武器,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踏入洞外那片明亮却危机四伏的山林。
他没有回头再看那个曾经是“家”的洞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