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高大的城门缓缓洞开。
郭靖一身布衣，亲自站在门前。他身后，是襄阳城内有头有脸的江湖豪杰和军中将领。
这阵仗，是迎接凯旋英雄的最高礼遇。
当李莫愁和林卿宣领着赤练宫的人出现时，人群里起了骚动。
大部分人只听过“赤练仙子”的凶名，没见过真人。今天一看，没想到真人是这么个漂亮道姑，跟传说中的女魔头完全是两码事。
“李道长，林公子！”郭靖大步上前，嗓门洪亮，底气十足。
他对着两人抱拳，弯腰一拜：“郭某代襄阳军民，谢过二位援手之义！”
这一拜，是真心实意的。郭靖这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就认一个死理：谁帮襄阳打蒙古，谁就是朋友。
李莫愁侧身让开半步。她不习惯这种场面，更不习惯郭靖的热诚。
她只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卿宣，见他没什么异样，自己也便站着不动，没开口。
林卿宣上前扶住郭靖的骼膊，笑道：“郭大侠言重了。我等都是汉人，打鞑子是分内事。”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接了郭靖的情，又把赤练宫的行动抬到了民族大义的高度。
郭靖听得连连点头，对这个说话做事都有分寸的少年，更有好感了。他拉着林卿宣的手，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城里。
黄蓉站在郭靖身后，脸上挂着笑，可那笑意看着假。她看着林卿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郭靖的热情是明枪，坦坦荡荡。而她为赤练宫准备的接风宴，才是那支真正的暗箭。
入夜，郭府灯火通明，摆了英雄宴。
襄阳城里的武林名宿、丐帮长老、军中校尉都来了，场面很是热闹。林卿宣和李莫愁是上宾，跟郭靖、黄蓉、黄药师他们坐一桌。
黄蓉不停举杯，嘴上全是好话，一句不提树林里的事，只说赤练宫烧粮仓、偷袭祭坛的功劳，把李莫愁捧得很高。
李莫愁就安静地坐着，偶尔喝杯酒。她不喜欢这种场面上的客套，但林卿宣进城前跟她说了，今晚她只要坐着看戏就行。
酒喝了几轮。
黄蓉站起来，端着酒杯，笑着说：“今天英雄都在，蓉儿有个提议。江湖恩怨，打打杀杀没个头。现在国难当头，我们应该一起对付敌人。不如借这个机会，大家一笑泯恩仇，怎么样？”
她说完，视线扫过李莫愁，又飘向不远处的一张桌子。
那张桌子上坐着七八个人，从开席就没怎么动过筷子，也不说话，跟周围的热闹完全不搭。
林卿宣顺着黄蓉的视线看过去，他注意到，那桌人的眼睛，全都死死盯着李莫愁。那不是敬畏，也不是好奇，是憋着火的仇恨。
林卿宣目光扫过。
一位白发老者，五指发力，瓷杯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邻座的妇人，双肩无声耸动，泪水滴落，在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另一名断臂汉子，用仅存的左手攥着筷子，一遍遍戳着碗底的白饭，仿佛那不是饭，是他的仇人。他抬眼时，布满血丝的眼球象要烧起来。
林卿宣明白了。黄蓉的杀招，到了。
她没用武力，没用计谋，用的是最难解的武器——道德。
她把当年被李莫愁害过的人的家属后人，都请到这儿，安排在一桌，就放在李莫愁的眼皮子底下。
她不骂，也不审，就把这些“苦主”摆出来。这些人的悲愤和眼泪，比刀子还锋利，一道道全割在李莫愁身上。
你李莫愁不是抗蒙英雄吗？你不是郭大侠的贵客吗？那你看看这些人，这都是你以前干的好事。
这比任何刀剑都伤人。
李莫愁的脸沉了下来。她感觉到了那些要戳穿她的视线，听见了那压着的哭声。她手里的杯子捏出了响声，一股杀气压不住地冒了出来。
杀了他们？
在这地方，当着郭靖黄蓉的面，只要她一动手，赤练宫之前立的所有功劳都得作废，坐实了“女魔头”的恶名。
不动手？
那就只能坐在这，让这些仇恨的眼神把她的脸面一片片剥下来。
黄蓉这招，太毒。
主桌的气氛也冷了。黄药师端着酒杯，很有兴趣地看着，想看这少年怎么收场。
郭靖皱起了眉，觉得黄蓉做得有点过火，但又不好当众扫老婆的面子。
李莫愁身上的杀气越来越浓，她桌子底下的手，已经摸到了拂尘。
她手刚要动，一只手按住了她。
是林卿宣。
他冲李莫愁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林卿宣端起酒杯，转身，直接走向那张死气沉沉的“苦主桌”。
他走到桌前，一句话没说，先对着桌上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躬，把所有人都弄愣了。
“各位前辈，各位乡亲。”林卿宣的声音不大，但整个厅里都听得清清楚楚，“晚辈林卿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徒弟。我代我师父，为过去的一切，向各位赔罪。”
他喝干了杯里的酒，把空杯重重地磕在桌上。
“我师父当年，为情所伤，性子变了，走错了路，做了很多错事，连累了不少无辜的人。这事，没法辩解，是我们的错。”
他态度诚恳，没有一点要狡辩的意思。那桌上的“苦主”，本来一肚子的气，被他这么坦白地一认错，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家都以为他就是想说几句软话，把这事糊弄过去。
谁知道，林卿宣抬起头，话头一转，声音也高了起来！
“但是！过去的事就算了，光说没用！我赤练宫，愿意为过去的错，尽力弥补！”
他看着全场，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今天，我林卿宣在这里宣布，我赤练宫愿意捐出白银五千两！”
五千两！
这三个字一出口，大厅里炸了。不少人惊得筷子和酒杯都掉在了地上。
五千两白银是什么数？够襄阳城一千士兵一个月的伙食开销！这个少年，张口就是五千两？
黄蓉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她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对方会用这种最简单、最粗暴，也最管用的法子破局。
林卿宣没管大家的惊讶，继续大声宣布：
“用这五千两，成立一个抚恤堂！专门用来补偿所有在过去恩怨里，被我师父牵连的无辜家庭！只要有证据，都可以来领补偿。这件事，由我弟子石头全权负责，并请郭大侠和黄帮主一起监督！”
他这一招，把郭靖黄蓉也拉了进来，让他们当见证人。
做完这些，还没完。
他转身对着全场，大声说：“各位可能只知道我师父的过去，却不知道她的现在！十天前，是谁在鹰愁谷烧了蒙古十几万石粮草，断了他们的后路？是我赤练宫！五天前，是谁半夜偷袭萨满祭坛，用天罚的名义，吓破他们的胆，搅乱他们的军心？还是我赤练宫！”
“我师父李莫愁，过去可能有错，但今天，她把一身本事都用在了国难上！她流的血，杀的敌人，都是为了这座襄阳城，为了我们大宋的江山！”
“一个知道改错，为国出力的人，难道不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国家有难却躲在一边的假好人，更值得尊敬吗？！”
他这番话，字字句句砸在众人心上。
一个女魔头的形象，被他硬生生扭转成了一个知道改错、为国出力、有血有肉的英雄。
那桌“苦主”彻底不说话了。
用真金白银来弥补，用战场上的功劳来洗刷过去。
他们还能说什么？再揪着不放，就显得太不懂事，甚至有“帮着外敌”的嫌疑了。
那个断臂的汉子，看着林卿宣，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只是长叹一口气，把头埋了下去。
黄蓉精心设计的道德审判，被林卿宣用一场漂亮的“危机公关”，化解得一干二净。
不但没伤到赤练宫，反而给他们赢得了“有担当”“识大体”的好名声。
李莫愁呆呆地看着那个替她挡在前面，替她摆平一切的少年背影。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背了半辈子的罪，可以用这种方式来“买单”。
原来，杀人之外，还有这样的办法。
她看着林卿宣，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杀气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信服和依赖。
郭靖站起来，用力鼓掌，大喝一声：“好！说得好！林公子高义！李道长高义！”
郭靖一表态，全场掌声响成一片。
黄蓉又端起了酒杯，走到林卿宣面前，脸上的笑也回来了，只是看着不再那么从容。
“林公子，真是好手段。蓉儿佩服。”她举杯，“这一杯，我敬你。”
林卿宣跟她碰杯，一饮而尽。
两人对视一笑，心里都清楚，这第一回合，林卿宣赢了。
宴席散后，众人陆续离开。
一个丐帮弟子快步走到林卿宣身边，低声说：“林公子，郭夫人有请。”
郭府后院，一间静室。
黄蓉让下人都退了出去，亲自给林卿宣倒了一杯茶。
茶水的热气飘着，她的脸上没了笑。
“林公子，你的手段，黄蓉领教了。”
她放下茶壶，抬起头。
“现在，我们来谈谈那份救命之恩的价钱吧。”
“说吧，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