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冯宇在莞城清溪镇一家小型工厂里,见到了冯国兴。
与上辈子那个病痛缠身、成天中药罐子不离手的老人相比,此时的他正值壮年。
冯宇进办公室门的时候,冯国兴明显吃了一惊。
他开口问道:“阿宇,你怎么就回来了?学校不用上课吗?”
冯宇没有回话,而是细细地打量着他。
从头到脚,一寸一寸慢慢往下看。
眼前冯国兴的样子,与记忆里那个父亲的形象开始重合。
前世种种在脑海间一一浮现,冯宇有一种想要流眼泪的冲动。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有很多年,没有跟冯国兴坐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他们像大多数的中国父子一样,平日里的沟通仅限于互相打招呼。
偶尔有了什么事,也是一本正经地商量,商量完了也就完了,很少会说别的。
冯国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怎么了,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还是被老师骂了?”
冯宇摇了摇头。
冯国兴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口可乐,说道:“喝点饮料吧。”
冯宇接过来,拉开拉环,“咕噜咕噜”猛地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一直往下,莞城九月份的暑气瞬间被驱散了一大半。
冯宇打了个嗝,开口道:“爸,我有事要跟你说。”
冯国兴顿了一下,回道:“什么事,你说?”
冯宇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要把厂子搬到老家去,就在莞城这里开无论老家给出的条件有多好,都不要去!”
冯国兴经过多次创业之后,在一个贵人的帮助下,创办了一家小型注塑厂。
这家厂只有两条生产线,四个工人。
厂里主要生产凳子,就是那种红色的四脚塑料凳。
生意谈不上好,但是订单稳定,一个月除去人工开支和水电费外,差不多能挣个一两万块钱。
值得一提的是,冯国兴不用交房租。
不用交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房东是女的,他把房东给搞定了。
俗称肉偿。
不得不说的是,冯国兴虽然已经三十八岁,迈入了中年。
但是本人的外在条件,还算出色。
176的个头,浓眉大眼,身形挺拔。没有小肚子,没有脱发整个人往那儿一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精神。
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他,都会下意识地以为,他只有二十七八岁。
冯国兴很是讶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将厂子搬回老家?”
他也是近两个月才有这个想法的,并且没有将这件事对外透露过。
冯国兴不明白,为什么冯宇会知道?
“爸,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听我的,千万不能搬厂子,你要是搬了,咱们家就基本上完蛋了!”
冯宇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焦急。
上辈子他们本来是可以过上小康生活的。
冯国兴的这家小厂一个月能挣一两万,虽说不算什么大钱,但足够父子俩日常花销。
不过这是在莞城正常经营的情况下。
他将厂子搬去老家县城的工业区后,才半年的工夫,厂子就倒闭了。
连设备都被里面的人给扣押了。
2008年,正是中国大基建开始的时候。
全国各地都在兴建工业区,也都在搞招商引资,并且相继推出了各种优惠的政策。
比如免租金,免水电费,免税收甚至还有直接给补贴的。
这些政策怎么说呢,初衷或许是好的,但是在后续的执行中,往往都难以持久。
有一定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中国的政策,非常讲究一个时效性。
比如说,这个领导搞出的项目、推出的政策,在他在任期间,确实可以正常施行。
可是领导是不会在一个位置上长期待下去的。
他一调走,后来的接任者可不一定愿意萧规曹随。
毕竟前任搞出来的东西,是前任的政绩。
自己新官上任,肯定是要给自己搞政绩的。
于是,有很多地方的工业区,都是虎头蛇尾。
办的时候声势浩大,最后惨淡收场。
冯国兴就是碰到了这样的事情。
他将厂子搬到老家县城的开发区后,没半个月,负责这个项目的领导高升了。
新来的领导不认前任的账,把所有的优惠政策全部取消。
甚至把以前给出的,通过其它方式,变本加厉地收回去。
冯国兴的小厂本来盈利能力就有限,被这么一搞,直接就资金链断裂,举步维艰。
冯国兴不甘心厂子倒闭,借了大笔钱往里面投。
可是新来领导的胃口实在太大,就像是个无底洞。
最终厂子还是倒闭了,连带着自己还欠了一屁股债。
然后他们家从小康的水准,一下跌落到了贫困线以下。
这也是冯宇上辈子,直到35岁都没娶到老婆的最大原因。
这辈子他重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阻止冯国兴搬厂子。
只要厂子继续留在莞城,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他们起码能过上一份体面的生活。
冯国兴抹了把脸,说道:“老家那边给出的条件非常好,我要是搬过去了,咱们家一个月能多挣不少钱”
冯宇立马回道:“今天能给好条件,明天就能给坏条件。对人家来说,这就是一句话的事。”
“可是你把厂子搬过去了,再想搬回来,那就不是一般的难了!”
“就咱们老家那个鬼地方,这么多年都没几家像样的厂子。现在突然搞了个工业区,里面能没有猫腻吗?”
“爸,你仔细想想,咱们家要关系没关系,要人脉没人脉。如果这事真的是好事,它能落到你头上吗?”
“在这个世界上,真有好事是轮不到普通人的,就算能轮到,也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去送礼。像这样主动找上门的,十有八九都是坑!”
冯国兴听完,脸上满满都是惊讶。
在他的印象里,冯宇一直是个比较腼腆、甚至有些木讷的小夥子。
父子俩待在一起,除非是他主动开口,不然经常是半天都没一句话。
像今天这样,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还真是头一回。
关键的是,说得还挺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