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光线,带着工业区特有的、仿佛被煤烟稀释过的稀薄质感,艰难地穿透事务所新换的维多利亚式凸窗玻璃,在刚刚打磨过却已然蒙尘的橡木地板上,投下几块摇曳而斑驳的光晕。空气里,新刷油漆的刺鼻气味、从旧书堆里散发出的陈年霉味,与窗外永恒弥漫的蒸汽渠道泄压声和浑浊的煤烟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背景音。默站在事务所一楼中央,沉默地环顾着这个刚刚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的“家”。
曾经被机械造物撕裂的墙壁如今平整如新,覆盖着带有暗色纹理的墙纸,试图掩盖其下不堪回首的记忆。崭新的书架上,零星摆放着从旧货市场精心挑选的法律典籍、刑侦文档,以及他私人收藏的、书页边缘已微微卷起的枪械维护手册。那张宽大结实的办公桌傲然立于房间一侧,抽屉的暗格里,妥善安置着他那柄保养得锃亮的转轮手枪与排列整齐的黄铜子弹。
他的身体状态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过去几周在警局庇护下的系统性锤炼,如同给一台精密的蒸汽内核进行了一次彻底的 overhaul,不仅让旧伤彻底成为历史,更将他的体能、神经反应与格斗本能推向了一个新的临界点。然而,精神层面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冷静的外表下,是高度集中的、对潜在威胁的绝对警剔。他无比清楚,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间隙,“齿轮正教”那庞大而扭曲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市政补偿与警方支付的线人费用,化作一笔可观的资金,此刻正安静地沉睡在墙内隐藏的保险柜里,它们是他告别被动、准备主动出击的初始资本。
“咚咚咚——”
一阵轻快却带着几分尤豫的敲门声,打断了科德林的沉思。
他如同幽灵般无声地移动到门侧,目光通过新安装的、带有黄铜边框的猫眼向外望去。是艾莉丝。那个曾被他从地狱边缘强行拖回来的女孩,如今已出落得有了几分少女的轮廓。她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裹,有些不安地站在门口,清澈的眼眸中交织着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科德林拉开厚重的木门,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出那副温和而略带距离感的微笑。“艾莉丝,进来吧。门没锁,下次可以直接进来,记住,这里也是你的地方。”
“科德林先生!”艾莉丝见到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象是不敢置信他真的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踏进门坎,将那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包裹放在光洁的桌面上,“我看到楼上的灯亮了,就……就买了些红茶和司康饼过来。还有,您之前吩咐我,要我认全工作台上所有的工具,我现在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它们了!”她的语气带着点小小的骄傲,“我能独立完成一把标准转轮手枪的拆解、清洁和基础保养。还有……这是我这段时间,参照您以前的笔记格式,整理的关于附近几个街区近期异常事件的汇总报告,上面……加了一些我自己的观察和推测。”她递过来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字迹工整,条理清淅。
科德林接过那叠尚带着少女体温的纸张,示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放松地靠在坚实的桌沿,仔细翻阅起来。艾莉丝的报告远超他的预期,不仅记录了数起流浪动物离奇失踪、特定局域下水道传来规律性异响等锁碎事件,甚至还提到了少数流浪汉酒后声称目睹“闪铄着幽光的金属蜘蛛”爬过巷角的传闻。这些信息在普通人看来或许只是无稽之谈,但在科德林眼中,尤其是在结合了不久前从警局文档中获取的某些隐秘模式后,它们仿佛散发出一种不祥的、与“齿轮正教”活动特征隐隐吻合的气息。
“做得很好,艾莉丝。”科德林放下报告,语气是罕见的真诚赞许,注意到女孩因为这句夸奖,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观察力的敏锐度和信息的归纳能力,都比之前进步了很多。这些线索,很有价值。”
“真……真的吗?”艾莉丝几乎要雀跃起来,但很快便克制住情绪,用力抿了抿嘴唇,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我想帮上忙,科德林先生。我不想再象上次那样,只能无助地躲在密室里,听着外面的枪声……什么都做不了……”
科德林凝视着她眼中闪铄的、不容置疑的决心,内心深处某块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前路潜伏着何等致命的危险,将她也卷入这片泥沼绝非他所愿。但他同样明白,将她完全隔绝在真相与危险之外,既不现实,也可能在关键时刻因为她的“无知”而酿成更大的悲剧,更会扼杀她迫切渴望成长的幼苗。“我明白你的心情。”他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引导式的严肃,“但记住,在任何情况下,安全永远是第一位,优先级高于一切好奇和冲动。你之前的记录和分析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这条情报收集的线要继续保持。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固定时间到这里来,我会系统地教你城市环境下的跟踪与反跟踪技巧,以及最基础的、用于脱身的防身术。”
他顿了顿,转身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保养得极好、体型明显更适合女性或隐蔽携带的左轮手枪,平稳地推向艾莉丝。“这把枪,之前一直是由你负责维护的,你对它的状态应该最熟悉。现在,它是你的了。正式的射击训练,从明天清晨开始。”
艾莉丝深吸一口气,象是接过某种庄严的使命,伸出微微颤斗却异常稳定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冰凉而坚实的枪柄。她抬起头,目光灼灼:“是!科德林先生,我会努力,绝不会让您失望!”
他们简单地分享了尚带馀温的司康饼和醇厚的红茶,期间,科德林就报告中的几个细节,向她深入浅出地讲解了如何交叉验证信息、如何判断目击者证词的可信度,以及哪些异常现象需要立刻提高警剔。送走艾莉丝后,事务所再次被深沉的寂静所笼罩。科德林知道,短暂的休整已经结束,是时候将计划付诸行动了。
他首先开始系统性地检查自己的装备。转轮手枪的每一个部件都状态完美,黄铜色的金属表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而可靠的光泽。军用匕首的锋刃薄如蝉翼,吹毛可断。经过他亲自改进的钩锁设备,每一个制动阀和齿轮都运作顺滑,毫无滞涩。那枚曾在生死关头救过他、如今却光泽黯淡、仿佛陷入沉睡的魔法护身符,被郑重地放入大衣内袋,紧贴着胸口。而那些从之前战斗中回收的、沾染着不祥气息的机械残骸,则被妥善封存,它们散发着诱人而又极度危险的气息,仿佛在低语着禁忌的知识。
做完这一切,科德林的目光投向了靠墙而立的那排厚重书架。他走上前,双手用力,将沉重的书架缓缓移开些许,露出了其后看似寻常的木地板。他用指尖在某块地板的边缘轻轻一撬,一块活板应声掀起,露出了下方一个隐藏的、内衬天鹅绒的黑色金属匣子。
匣子里没有多馀的物品,只有两样东西:一枚造型古朴、闪铄着微弱银光的哨子,以及一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的合影照片。
照片上,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女,身穿厚重、布满复杂魔纹的银白色铠甲,互相搂着肩膀,对着镜头露出璨烂甚至有些搞怪的笑容。而被簇拥在正中央、被众人肆意揉乱了一头黑发的,是一个表情极其不情愿、紧绷着脸的少年——那是遥远记忆中的,年轻时的科德林。他的目光扫过照片上每一张鲜活的面孔,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些熟悉的笑容,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喃喃响起,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蒸汽嗡鸣吞没:
“伙计们……我又找到那帮家伙的线索了…………”
冰冷的金属哨子紧贴着掌心,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却瞬间点燃了脑海中汹涌的回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训练场上尘土飞扬,队友们在身边嬉笑打闹。队长“蔷薇”象所有人的姐姐一样,叉着腰,无奈又宠溺地训斥着这群精力过剩的“问题儿童”。“默,你这小家伙怎么一天到晚老是绷着个脸?要多笑笑才能吸引更多女孩子,脸老是这么绷着,小心未老先衰哦!”
“维尔蒂!你这混蛋别搓我头发!”
“维尔蒂!我们家小默默这么可爱,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女孩喜欢的。不过他也说得对,你是该多笑笑,这样才更可爱。”总是那么温柔的丽莎大姐用手在他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
往昔的喧闹与温暖,如同潮水般冲刷着他冰封的心防。科德林闭上眼,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中,极其艰难地、生涩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混合着无尽苦涩与深切怀念的弧度。
“大家……”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照片上定格的青春,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变得异常坚定,“我现在……特别爱笑了。我也有了……需要保护的新伙伴。”
“但是……我真的……好想你们。”
寂静,如同沉重的帷幕,缓缓落下,将他与那段鎏金的岁月,彻底隔绝。只有窗外永恒的蒸汽嘶鸣,如同这个工业巨兽的心跳,一声声,敲打着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