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女人,生意都被人家抢去大半,用尽浑身解数都收效甚微。
最后不得不笑不离脸地对待每一位食客。
人家都已经吃完了,还非得留人家坐下来,送一碗汤。
连她先前在阳谷县的性子,都被渐渐逼出来了。
估计店里的伙计没少受她的泼辣。
现在,在自己面前,她竟然还口口声声说她自有办法。
这得自我压抑、克制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个份上?
潘金莲越是这样,贾琏越觉得很有必要掘开一道口子,让她宣泄出来。
要不然,等到她心里“山洪”暴发的那天,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
潘金莲被贾琏沉沉的目光直直盯着,心里一阵发虚,立即躲闪开他的视线。
谁知贾琏另一只手抬起,指腹轻轻顶住她的下颌,直到她迎上自己的目光,才缓缓道:“我说过了,在我面前,娘子不必强撑”
潘金莲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眼底那点强装的镇定象是裂开一道细纹。
她想偏头避开贾琏的视线,却被他指尖挡了回来。
“别人不知道,我怎么会不晓得娘子这一路的辛苦。”
“以前的事暂且不说,只说从阳谷县随我到东京以后的事。”
“娘子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自然格外珍惜、满心憧憬。”
“却不曾想我家里的那位是个厉害人物,娘子整日担心她会找上门来。”
提起阳谷县的旧事,潘金莲的眼睛渐渐红润,睫毛上凝出点点碎珠。
她只觉得喉头一阵苦涩,不自觉的咬紧牙关,下颌轻轻发颤。
“后来,娘子听信我在书里写的,又得罪了高衙内。”
“为此日日悬心、夜夜提胆,害怕有人暗里报复。”
“好不容易熬到事情了结,却不曾想又遇上梅楼请来个弹唱的。”
“又把娘子生意抢了大半,照此惨淡下去,自然赚不了几个银钱。”
听到此话,潘金莲原本还睁开一条缝隙的眼皮突然沉了下去。
眼泪如断线珍珠似的拼命往下掉。
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她拼命一场,最后还剩下什么?
“到那时娘子如何向我、还有我家里那位交待?”
“到头来免不了被她赶出这春风楼。”
“娘子辛苦一场,结果却是一场空,只平添了一路的担惊受怕罢了。”
贾琏话音落下时,潘金莲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仿佛那就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若事情只能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
贾琏一根一根掰开她抓住自己的手指,转而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
随后他凑了过去,嘴唇几乎粘贴潘金莲的耳边,声音轻得象是一阵风,续道:“偏偏明明有人可以依靠,却总觉得依靠不住,是么?”
潘金莲的肩膀剧烈颤斗起来,哭声里混杂着压抑许久的呜咽。
她抽出手来,挥拳打向贾琏肩膀,拳头落得又轻又急。
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却偏偏放着她不管。
每次看到她快要撑断了的时候,就突然站出来
潘金莲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她的哭声却越来越沉闷,仿佛带着种穿透人心的绝望,要把这一路来所有的担惊受怕、强撑硬扛、满腹委屈,尽数倾泻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哭声终于停止了。
潘金莲抬起头,脸上带着脱力后的疲惫与茫然。
“奴家以为,你总会在奴家撑不下去的时候伸出手。”
“可你每次偏要等我心里熬得快要发疯,快要摔得粉身碎骨才站出来”
贾琏见她终于把深埋心底的话说出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沉默了一小会,让潘金莲有个缓冲的时间,随后笑出声来。
“不至于,不至于。”
“区区一座梅楼,小小一位弹唱娘子,怎么就让你心里熬得快要发疯?”
“更不用说什么粉身碎骨了。”
潘金莲闻言一怔,眼底的茫然渐渐消退,委屈的红雾悄悄爬上眼梢。
她嘴唇动了几下,却发现声音沙哑得象是河底的沙子。
“对你来说是区区梅楼,小小弹唱娘子。”
“可对奴家来说,却是所有的希望变成洒出去的水、吹走的风。”
“出去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抬手用袖角擦干了泪水,眼睛里满是委屈的控诉。
贾琏笑道:“这有什么难的?食客们不是想听那日我讲的金瓶故事么?”
“我花点时间,把故事从头写下来便是。”
“杀她们个片甲不留,替你出这口心中恶气!”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有意唱出了戏腔,尾音拖得婉转清亮,竟带着几分梨园名角的洒脱,将最后两个字唱得掷地有声,瞬间冲淡了潘金莲心里的沉郁。
不过,他也没想过仅仅凭一部说书就能占上风。
之所以这么说,还是让潘金莲感觉到,她不是一个人。
渐渐的,潘金莲眼里委屈的红雾缓缓卸下,转而漫上点点娇嗔的光亮。
她转而看向桌上那几盘菜,嗔笑道:“都是你,只顾说话,菜都凉了。”
潘金莲一面把菜放回盘子,一面道:“贾郎稍坐,奴家这就去热热。”
贾琏走过去摸了摸碗底,指尖还有些温热触感,坐下笑道:“不必麻烦。酒菜过热容易烫着,过凉容易寒着。眼下尚温,却是恰好。”
他取出盘里的酒菜,倒了两杯酒,一股醇香随着微弱的水汽袅袅散开。
潘金莲见状,便放了盘子挨他坐下。
贾琏端一杯放在潘金莲面前,在汤里夹了一箸羊肉放进她碗里。
“你也尝尝你自己的手艺,定比梅楼强多了。”
潘金莲垂眸塞进嘴里,抬起睫毛瞟向贾琏,见他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便也给他夹了一块,“你也吃,为何只顾看着奴家?”
贾琏塞进嘴里,举杯轻轻碰在她的脸颊上,一饮而尽。
潘金莲格格一笑,也端起酒杯掩面喝了。
一杯杯酒液暖喉下肚,菜香裹着蜜意漫过她的心底。
她低头浅笑,双颊的红晕缠着酒晕,在灯下晕出几分柔润的春光。
看她模样,似是有七八分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