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宅院墙内。
贾琏平静的看着不为所动的林冲,似乎早有预料。
当王熙凤去见潘金莲时,他便立即打听林冲的住所。
高衙内被打成那个样子,高俅一定不会罢休,随时可能动手。
但想要林冲在这时候收他为徒,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贾琏早早的就赶过来了。
事情也如他想象的那样,刚才说的话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林冲重情重义的性子,让他碰了个硬钉子。
在水浒里,他怕眈误妻子,在刺配沧州前写下修书。
怕连累鲁智深,在野猪林,他一直在拒绝鲁智深的好意。
当鲁智深要杀掉公差时,他连公差都不想连累。
最后的结果是,妻子自杀、公差身死,鲁智深远走。
就拿现在来说。
林冲打了高衙内,回来就收拾东西,把林娘子送回娘家。
暂时避一避锋芒。
万一真的有什么事,或是高衙内被他打死了。
也不至于连累她。
对这种人,贾琏还需要点时间。
于是,贾琏话锋一转:
“教头贪恋的,无非是在东京安稳、体面的活着。”
“京城人、禁军教头,有娇妻相伴、侍儿伺候,何等的舒心惬意。”
“在边关将士血流成河、盗贼血溅寻常百姓家的时候。”
“只要这血没有流到教头身上,便可熟视无睹,此为教头之忠。”
林冲这人比较复杂,但他性格的悲剧,源于几条执念。
这种对“体面躺平”的变态执着,就是其中之一。
水浒里。
哪怕他后来刺配沧州,他想着的,也是洗刷冤屈重回东京。
直到被人追杀到草料场,才彻底绝望。
四下寂静,只有风吹动墙外枯叶的沙沙声。
贾琏不紧不慢的信步而走。
那挺拔的身姿却象是一把尖刀,一寸一寸的剜着林冲的心。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
“不撕开你那层“自我感动”的窗纸,你便永远醒不过来。”
贾琏见他脸色阴沉,暗暗叹息,随后又道:
“教头信奉的,无非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于他人。”
“他日教头身陷囹圄,娇妻可休、侍儿可抛,何等洒脱。”
“在泼贼凌辱娘子,只要娘子一息尚存,便绝不罢休的时候。”
“只要这些没在教头眼前上演,便可避而不谈,此为教头之情。”
贾琏的声音不高,却象重锤砸在林冲心上。
相国寺里锦儿慌张的哭喊声、春风楼里他娘子绝望的嘶吼声。
这些画面如溃堤的洪水般涌出来。
林冲仿佛看见了高衙内放浪的笑声,他娘子颈间的三尺白绫。
他圆睁着怪眼,倒竖虎须,气得面色有些发紫。
风吹得枯叶又落了几片。
“教头相信的,无非有恩必报,欲向世人昭示大义。”
“他日教头惨遭陷害,潘娘子恩情来世也必要报答,何等衔恩。”
“在贼子将她抛尸汴河之上,一生努力与河水共付东流的时候。”
“只要教头身不由己,这些便情有可原,此为教头之义。”
墙外,潘金莲捂住胸口,贴着门壁缓缓坐下。
阳谷县的大雪,仿佛又飘回了她面前。
她想起高衙内那张油腻的脸、想象着她的尸身飘在汴河之上。
那一刻,她只觉得一颗心揪得发紧,连呼吸都停顿了。
贾郎的话怎么这样狠?
每一句都戳在人最疼的地方,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可谁知,贾琏还没有完。
“教头受教的,无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损。”
“他日教头就算走投无路,凭一身本事,也有落草这条路可走。”
“在双亲以毕生之力教导,死后恋恋不舍,于阴间凝视的时候。”
“只要教头没死就看不到这些,便可酒肉如故,此为教头之孝。”
林冲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终于发出了声音。
“林冲……林冲不是……”
那声音粗粝得象一块老树皮。
他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只剩断断续续的气音。
任林冲心性如何沉稳,此刻的他,甚至连自我安慰都做不到了。
只是双手死死抓住衣袍下摆,动弹不得。
妻子的欢笑、父母的嘱托、潘娘子的眼神
无数个影子在他脑海里交织、缠绕。
贾琏无奈的摇摇头,早知现在,何必刚才呢。
不过,见林冲没有进一步的动静——
贾琏又躬敬的向林冲行了一礼,做了最后辞别。
“在下乃俗世污浊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
“只知道饿了要吃、困了要睡、有危险要躲避”
“细细想来,是在下孟浪了,竟妄想高攀教头这等忠孝情义之人,在下这就回去闭门改过,教头自求多福,告辞。”
此时,风停了,天地间静悄悄的。
只有贾琏轻轻踩着积雪,发出的呲呲声。
林冲望着他的背影,一声大叫。
那叫喊里的愤怒程度,比在春风楼时更强上数倍。
这是人在自我世界崩塌时的绝望。
忠孝情义,是林冲的立身之本。
为了维持这些,他可以极端自私的忍下去,直到一无所有。
原来的执念有多深,此时的他便有多愤怒。
贾琏停下脚步,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声大叫过后,林冲才算踏上新的路途,但也仅仅是开始而已。
墙外的潘金莲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她只觉得,从头顶到脚心,冰凉一片。
她想起在阳谷县那天,她也是这样在绝望里撞开一条路。
不同的是,她是以极度恐惧的方式。
林冲是以极度愤怒的方式。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贾琏忽听见身后破空声响,心里一惊。
他回头看时:
只见林冲抄起一杆花枪,臂膀发力。
花枪在掌中旋成一道银弧,枪尖破风时带起呜咽。
“林冲一生豪杰,岂可将身边人置于那般险地!”
他大叫一声,将满腔郁气灌进枪势里,枪头狠狠拍向地面。
满院积雪被花枪劈得四溅开来。
雪地里忽的陷出一道浅坑。
雪粒子砸在枪杆上,碎成冰碴。
“泼皮恶贼,要来便来,林冲何惧!”
林冲又是一声大叫,将枪身回撤,双臂再次发力
那花枪在他手里,时而如猛虎下山,时而如孤鹤掠江。
几轮枪舞下来,满院已成狼借,积雪翻飞,枯叶散落一地。
而林冲满腔的郁气也似发泄不少。
只听林冲喊道:“郎君,以为这枪法如何?”
贾琏抚掌笑道:“教头枪法,天下无双!”
林冲一面舞枪,一面道:“郎君若想学,为何还以教头相称?”
忽的,一招“定军式”。
那花枪从天而降,扎在雪堆里,枪杆颤得厉害。
要说仅凭贾琏刚才一番话,就让林冲彻底醒悟,当然不可能。
但林冲觉得,贾琏说得没错。
与其等到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来后悔。
现在接受他的好意,也没什么不好。
况且,能说出刚才那番言语,可见此人心性不坏。
就算教他武艺,也无妨。
林冲发现,听贾琏这一席话,他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贾琏心头一乐,这是答应我的拜师之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