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朱翊镠便换上素简劲装，只带了数十名精骑亲随，轻装简从地朝着城北大教场赶去。
待一行人抵达京营门外时，营前早已整整齐齐候着一众官员——穿绯红官袍的文官列在正中，衣摆随晨风轻晃，透着端庄；披坚执锐的武将们环立两侧，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满是肃杀之气。这情形朱翊镠早有预料，他的行踪早被探马报入营中，想悄无声息过来本就不现实。
“殿下远道而来，臣等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恕罪。”朱翊镠刚利落翻身下马，人群前方便走出一位文官，躬身拱手，声音浑厚却不失恭谨。
朱翊镠抬眼打量，只见这人身材不算高大，脊背微驼，可一身绣着品级补子的红袍配着腰间束带，却硬生生透出常年掌权的沉稳气场。果然应了“权柄养人”的说法，寻常的样貌身形，在军务与职权的浸染下，竟也自有一番威严。
“郑公快请起，何须如此多礼。”朱翊镠当即露出笑意，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对方，语气恳切，“您统管京营诸事，日日为军国要务费心，本就繁忙不堪，哪能劳您亲自出迎？依情理，该是本王主动登门，向您请教营中事务才对。”
朱翊镠口中的“郑公”，便是三朝老臣郑洛。
此人从嘉靖朝走到万历朝，历经三朝风雨，做事沉稳周全，向来深得年轻的万历帝倚重。朱翊镠心里清楚，自己眼下还是个没定下封地的藩王，手中无半分实权，当然不敢拖大。
此刻的郑洛，正兼任着总督京营戎政一职，也就是常说的“戎政尚书”，但这并非他的本职。他真正的官阶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此次是受朝廷委派，以这双重身份全面主持京营的军政事务。
若再往前追溯他的履历，郑洛的资历更见深厚——他曾出任宣大总督，统管宣府、大同两大边镇的防务，在北疆戍边事务上颇有建树，是朝中少见的既通晓文官政务、又熟悉武备军务的全能之臣。
“殿下说笑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见朱翊镠态度这般谦和，郑洛也不会端着老臣的架子，当即笑着回话，花白的长须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蒙陛下垂信，让老臣在京营担些差事，倒比先前在边镇时，多了几分清闲时日。
“哈哈哈——”朱翊镠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笑着接话，“这话可不对。朝臣出入内外、轮换任职，本就是为了均衡劳逸。您先前在宣大任职时，为朝廷节省了不少粮饷开支，皇兄私下里常说，您是难得的能臣，边地事务离不得您、也信得过您。只是您在边关待得久了，辛苦受累，皇兄让您来京营任职，不过是让您暂且歇一歇，日后边镇有需要，自然还会倚重您。”
“殿下所言极是。”郑洛微微颔首，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老臣能有今日，全靠陛下恩宠。对了殿下，陛下关于您的旨意已经送到营中，具体安排老臣这边已经知晓了。”
朱翊镠心里清楚，郑洛这是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毕竟自己是即将外放的藩王，而他身为京营要员，自然不愿在此刻与藩王过多牵扯，落人口实。方才不过寥寥几句寒暄，郑洛便话锋一转，直奔正事而去，态度里的刻意疏离，再明显不过。
众人步入中军大帐，各自落座尚未坐稳，桌上的茶色点心都还没来得及端上来，郑洛便按捺不住，率先开口问道：“王爷，陛下已有旨意，提及藩王就藩需选配仪卫司人手，其中校尉要选五百名，群牧所军士一千名。不知殿下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或是具体的挑选方向？”
朱翊镠心中猛地一顿，脸上的从容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满心错愕——他几乎要忍不住当众低骂一声“岂有此理”。这郑洛行事，竟如此不知变通，连半分情面都不肯给他这位当今圣上的亲弟弟留！
他暗自思忖，论身份，他是万历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谁不知陛下对他素来偏爱纵容？别说日常赏赐源源不断，就连锦衣卫这等直属于皇帝的亲信机构，陛下都松口让他酌情插手，这份荣宠早已是独一份。论事由，此次是奉旨前往北大营挑选亲兵，为日后就藩辽东做准备，这本该是桩顺理成章的美事。
按照常理，北大营的将领早该揣摩透圣意与他的身份，提前将营中最精锐、最齐整的兵员挑选出来，只待他来略作过目、敲定人选即可。可眼前这位郑洛大人，非但没有半点提前筹备的样子，反而当着他的面坦言“尚无章程”，竟要让他这个金枝玉叶的王爷，亲自来敲定选兵的细则与标准。
朱翊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心中的不快愈发浓烈——这哪里是“无章程”，分明是没把他这位王爷放在眼里，连最基本的体面与尊崇，都不肯费心顾及！
一个仅挂虚名的兵部尚书，都敢让自己这个亲王难堪，更遑论当年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张居正？
朱翊镠越想，心底越泛起一阵苦涩的自嘲。经此一事，他才算真正摸清了哥哥万历皇帝的处境——看似坐拥天下，实则处处受制。宫里有母后李氏严加管束，半点不敢逾矩；宫外又被满朝文官环伺制衡，连朝政决断都要处处迁就。
可谁忘了？他这位哥哥，当年可是受过嘉靖皇帝亲自点拨教导的储君，本该有几分铁血手腕。可即便如此，仍被困在这无形的网里动弹不得。
朱翊镠轻轻叹了口气，此刻再想起万历后期躲进深宫、数十年不问政事的模样，竟再也生不出半分苛责——或许从很早就开始，那份帝王的锐气，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与掣肘里，被磨得干干淨淨了。
次日天刚亮，朱翊镠便换上素简劲装，只带了数十名精骑亲随，轻装简从地朝着城北大教场赶去。
待一行人抵达京营门外时，营前早已整整齐齐候着一众官员——穿绯红官袍的文官列在正中，衣摆随晨风轻晃，透着端庄；披坚执锐的武将们环立两侧，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满是肃杀之气。这情形朱翊镠早有预料，他的行踪早被探马报入营中，想悄无声息过来本就不现实。
“殿下远道而来，臣等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恕罪。”朱翊镠刚利落翻身下马，人群前方便走出一位文官，躬身拱手，声音浑厚却不失恭谨。
朱翊镠抬眼打量，只见这人身材不算高大，脊背微驼，可一身绣着品级补子的红袍配着腰间束带，却硬生生透出常年掌权的沉稳气场。果然应了“权柄养人”的说法，寻常的样貌身形，在军务与职权的浸染下，竟也自有一番威严。
“郑公快请起，何须如此多礼。”朱翊镠当即露出笑意，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对方，语气恳切，“您统管京营诸事，日日为军国要务费心，本就繁忙不堪，哪能劳您亲自出迎？依情理，该是本王主动登门，向您请教营中事务才对。”
朱翊镠口中的“郑公”，便是三朝老臣郑洛。
此人从嘉靖朝走到万历朝，历经三朝风雨，做事沉稳周全，向来深得年轻的万历帝倚重。朱翊镠心里清楚，自己眼下还是个没定下封地的藩王，手中无半分实权，当然不敢拖大。
此刻的郑洛，正兼任着总督京营戎政一职，也就是常说的“戎政尚书”，但这并非他的本职。他真正的官阶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此次是受朝廷委派，以这双重身份全面主持京营的军政事务。
若再往前追溯他的履历，郑洛的资历更见深厚——他曾出任宣大总督，统管宣府、大同两大边镇的防务，在北疆戍边事务上颇有建树，是朝中少见的既通晓文官政务、又熟悉武备军务的全能之臣。
“殿下说笑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见朱翊镠态度这般谦和，郑洛也不会端着老臣的架子，当即笑着回话，花白的长须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蒙陛下垂信，让老臣在京营担些差事，倒比先前在边镇时，多了几分清闲时日。”
“哈哈哈——”朱翊镠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笑着接话，“这话可不对。朝臣出入内外、轮换任职，本就是为了均衡劳逸。您先前在宣大任职时，为朝廷节省了不少粮饷开支，皇兄私下里常说，您是难得的能臣，边地事务离不得您、也信得过您。只是您在边关待得久了，辛苦受累，皇兄让您来京营任职，不过是让您暂且歇一歇，日后边镇有需要，自然还会倚重您。”
“殿下所言极是。”郑洛微微颔首，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老臣能有今日，全靠陛下恩宠。对了殿下，陛下关于您的旨意已经送到营中，具体安排老臣这边已经知晓了。”
朱翊镠心里清楚，郑洛这是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毕竟自己是即将外放的藩王，而他身为京营要员，自然不愿在此刻与藩王过多牵扯，落人口实。方才不过寥寥几句寒暄，郑洛便话锋一转，直奔正事而去，态度里的刻意疏离，再明显不过。
众人步入中军大帐，各自落座尚未坐稳，桌上的茶色点心都还没来得及端上来，郑洛便按捺不住，率先开口问道：“王爷，陛下已有旨意，提及藩王就藩需选配仪卫司人手，其中校尉要选五百名，群牧所军士一千名。不知殿下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或是具体的挑选方向？”
朱翊镠心中猛地一顿，脸上的从容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满心错愕——他几乎要忍不住当众低骂一声“岂有此理”。这郑洛行事，竟如此不知变通，连半分情面都不肯给他这位当今圣上的亲弟弟留！
他暗自思忖，论身份，他是万历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谁不知陛下对他素来偏爱纵容？别说日常赏赐源源不断，就连锦衣卫这等直属于皇帝的亲信机构，陛下都松口让他酌情插手，这份荣宠早已是独一份。论事由，此次是奉旨前往北大营挑选亲兵，为日后就藩辽东做准备，这本该是桩顺理成章的美事。
按照常理，北大营的将领早该揣摩透圣意与他的身份，提前将营中最精锐、最齐整的兵员挑选出来，只待他来略作过目、敲定人选即可。可眼前这位郑洛大人，非但没有半点提前筹备的样子，反而当着他的面坦言“尚无章程”，竟要让他这个金枝玉叶的王爷，亲自来敲定选兵的细则与标准。
朱翊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心中的不快愈发浓烈——这哪里是“无章程”，分明是没把他这位王爷放在眼里，连最基本的体面与尊崇，都不肯费心顾及！
一个仅挂虚名的兵部尚书，都敢让自己这个亲王难堪，更遑论当年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张居正？
朱翊镠越想，心底越泛起一阵苦涩的自嘲。经此一事，他才算真正摸清了哥哥万历皇帝的处境——看似坐拥天下，实则处处受制。宫里有母后李氏严加管束，半点不敢逾矩；宫外又被满朝文官环伺制衡，连朝政决断都要处处迁就。
可谁忘了？他这位哥哥，当年可是受过嘉靖皇帝亲自点拨教导的储君，本该有几分铁血手腕。可即便如此，仍被困在这无形的网里动弹不得。
朱翊镠轻轻叹了口气，此刻再想起万历后期躲进深宫、数十年不问政事的模样，竟再也生不出半分苛责——或许从很早就开始，那份帝王的锐气，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与掣肘里，被磨得干干淨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