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说回来，张阁老辅政十余年，整顿吏治、推行一条鞭法，于我朱家是有功的。
李太后放下手中的念珠，语气里多了几分叹惋——即便如今朝堂风向变了，她也不愿抹杀张居正实打实的功德。
朱翊镠当即点头应和，刚要开口说些张居正生前兴修水利、稳定边患的旧事，佛堂外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通报声，刺破了殿内的沉静：“太后娘娘，潞王殿下，圣上驾到——”
朱翊镠心头猛地一凛。皇兄此刻刚在后右门召见过申时行，按常理该回西暖阁处理奏章，怎么会突然驾临佛堂？他不敢怠慢，忙抬手理了理刚换上的素色常服，又将衣襟处的褶皱抚平，确保仪容规整，才转身面向门口，垂手立在一旁。
不多时，几道身影从门外并肩走入，瞬间遮住了廊下宫灯透进来的光亮，让佛堂内骤然暗了几分。但不过瞬息，随行的宫人便将带来的两盏琉璃灯台放在两侧，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昏暗，照亮了来人的模样。
朱翊镠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略显富态的青年走在最前——他头戴翼善冠，冠上的金龙纹在灯光下泛着柔光，身上穿的是明黄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步履虽慢，却自带帝王的沉稳气度，正是万历帝朱翊钧。他身侧搀扶着的，是个身穿蟒衣的内宦，看那熟悉的身形，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此人素来紧随圣驾，此刻跟着一同前来，显然是皇兄心腹近侍。
冯保先一步跨进殿内，目光飞快扫过殿中情形，见李太后端坐于蒲团上，朱翊镠垂手侍立，忙躬身笑道：“太后娘娘，圣驾已至。”说罢便侧身退到一旁，将主位让给身后的万历帝。
朱翊镠垂着的眼睫微抬，用余光悄悄将冯保上下打量了一遍。
眼前的冯保身着绣金蟒袍，腰间悬着玉带，虽年近半百，脊背却挺得笔直，脸上不见半分老态，只那双眼睛格外锐利，扫过殿中时带着几分久居高位的审视。朱翊镠心中暗自盘算：从前张居正掌外廷、冯保管内宫，一外一内相互掣肘，倒能形成制衡，让皇权稳坐钓鱼台。可如今张居正刚离世，外廷群龙无首，冯保的权势便成了朝野间独一份的盛——他不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握着代皇帝批红的实权，更握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军权。
要知道，冯保还提督东厂，掌着监察百官的生杀威慑；更兼管着御马监事务——这御马监可不是只管皇家马匹的闲散衙门，里头辖着勇士营与四卫营两支劲旅。这两支部队皆是皇帝直属的禁军，源头能追溯到当年的腾骧四卫，选兵时只挑官军里年富力强、武艺精湛之辈，论战力，在京营诸军中也是顶尖的存在。便是到了后世崇祯年间，由这两营重组的勇卫营，也凭着悍勇打出过不少硬仗，可见其根基之紮实。手握这般兵权，再加上批红与东厂之权，冯保此刻的势力，说是“权倾朝野”也毫不为过。
可让朱翊镠略感意外的是，冯保脸上竟瞧不出半分恃权而骄的得意。既没有挺胸叠肚的傲慢，也没有眼神睥睨的张扬，反倒始终垂着半边身子，姿态恭敬地跟在皇兄身侧，连刚才说话时都刻意放低了声调，这与史书中记载的“冯保骄横”倒有些出入。
朱翊镠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缘由——冯保是从内书堂出来的，那内书堂是专门培养太监的所在，不仅教识字断文，更教宫中规矩与君臣分寸。想来他虽掌大权，却也没忘内书堂里学的“守本分”，知道自己终究是皇权的附属，再狂也不敢在皇帝与太后跟前露半分锋芒。
朱翊镠见万历帝步入殿中，当即躬身行礼，声音恭敬：“臣拜见皇帝陛下！”
“诶，快起来。”
万历帝朱翊钧快步上前，伸手虚扶了一把，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语气里满是兄弟间的亲近。
“你我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后廷之内，哪用分得这般清楚君臣？莫要再叫什么‘陛下’了，倒显得你我兄弟生疏了！”
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眼端坐一旁的李太后，笑意更浓：“咱们兄弟俩说话，又在母后面前，只管说些家常话便是，不许再讲这些见外的客套话。”
朱翊镠顺势直起身，垂首应道：“臣弟谨听皇兄的话。”
话虽仍带了个“臣弟”，语气却比先前松快了几分，少了朝堂上的拘谨。
万历帝先走到李太后面前，躬身行了个请安礼，口中温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礼佛可还顺遂？”
李太后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待万历帝与朱翊镠分坐在两侧的紫檀木椅上，宫人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李太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太多情绪，与方才对朱翊镠的关切判若两人：“皇帝今日怎么又来了？早上过来请安时，不是说午后要在西暖阁看奏章么？”
“母后这话就见外了。”
万历帝端着茶盏的手指顿了顿，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彷彿早已习惯了母后这般疏离的语气，他转头看向朱翊镠，眼神里添了几分暖意，“儿臣刚从后右门过来时，听闻镠弟进宫了，想着许久没跟弟弟好好说说话，便索性过来，正好也能陪母后多说几句。”
说到这里，他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郑重了些：“况且镠弟去年已经加冠，等成了亲，按祖制也该选块好藩地就藩了。这事朕一直记在心上，今日正好借着镠弟在，跟母后一块商议商议，总得给弟弟选个富庶安稳的地方，才对得起咱们兄弟的情分。”
李太后听到“藩地”二字，端着念珠的手轻轻一顿，目光落在朱翊镠身上，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真切的考量：“皇帝这话在理。如今就藩的事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你是当哥哥的，又是当朝天子，这事可得好好操心——虽说君臣有别，可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往后他去了藩地，你们也得相互扶持着，莫要让旁人看了笑话，也莫要冷了手足情分。”
她顿了顿，又看向朱翊镠，眼神软了些：“镠儿你也说说，心里有没有偏爱的地方？是喜欢江南的温润，还是中原的富庶？或是想着离京城近些，往后想见你们兄弟俩也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