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大爷搀扶着苍天赐,跟跄着撞开宿舍的门,对着宿舍内的几个愣神的少年焦急地喊道:“天赐受伤了,你们快过来扶他坐下,帮他清洗一下,我去找周教练。”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定在门口。当看清耿大爷身边那个浑身泥土、衣衫褴缕、脸上青紫血红的身影时,整个宿舍仿佛被冻住了。
正坐在床边擦拭旧拳套的陈刚猛地站起,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稳稳扶住天赐的另一侧身体,声音急切:“耿大爷,怎么回事?”他看向天赐的伤势,眉头拧成了疙瘩。
“妈的……”角落里,吴斌那双豹子一样机敏灵动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迸射出锐利的光。他象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敏捷地窜到门边,警剔地朝外面漆黑的走廊扫了两眼,随即退回,压低声音对陈刚说:“刚哥,看伤口,不是摔的,是被人下了狠手。”
李强黝黑的脸上则满是错愕。他凑过来,看着天赐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结实的骼膊,喃喃道:“老天……这……这是惹上什么硬点子了?
而靠在对面下铺的孙鹏,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抹难以置信。那目光深处,除了惯有的戏谑,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惧——这结巴仔,居然真敢跟人拼成这样?他那惯有的、带着优越感的戏谑神情又爬了上来,只是这次的底气有些不足:“哟嗬,咱们的‘小天赐’这是出去行侠仗义了?”
“孙鹏,你他妈闭嘴!”陈刚头也没回,厉声喝断。他从耿大爷手中接过天赐,小心翼翼地将他往床铺方向搀扶。
孙鹏被噎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地撇了撇嘴,却没再出声,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被搀扶的、惨不忍睹的身影。
“都别围着了,散开点,让他透口气!”陈刚指挥着,又对离得最近的李强说道,“强子,快去打盆温水来。要干净的。”
李强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哎!”,立刻抓起盆子冲向了水房。
吴斌似乎确认了外面安全,默不作声地走到天赐床边,帮忙清理散落在床脚的杂物。
小小的宿舍,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气氛变得异常复杂:有关切,有震惊,有戒备,也有冷漠的嘲讽。天赐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切的复杂变化。他仿佛一个局外人,用大哥教的“看”,冷静地观察着这个微缩的“世道”。这一切,混杂着身体的剧痛,如同他踏入的这个小小社会的缩影,冰冷与温热交织,清淅地烙印在他此刻异常敏感的感知里。
耿大爷待天赐坐好,这才对陈刚说:“你照看着点,我这就去找周教练!”说完,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周振华刚撂下晚饭的碗筷,听耿大爷气喘吁吁地说完,脸色霎时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二话不说,提起桌角的急救药箱,迈着迅疾的步伐冲向宿舍。
看到天赐的惨状,周振华的心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蹲下身,示意陈刚举着灯,仔细检查伤处。“皮开肉绽,淤血严重,但好在……”他用手在天赐的肋骨、关节等重要部位沉稳有力地按压、检查,每一下都让天赐的身体无法抑制地一阵颤斗,“……筋骨没事,都是皮外伤。”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弟子们,声音沉肃地说道:“看见了吗?这世上的恶,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放过你。今天天赐能扛下来,没让骨头断了、筋折了,靠的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利落地用碘伏清洗伤口。当冰凉的药液触碰到绽开的皮肉时,天赐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全身肌肉瞬间绷得象铁块一样硬,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压抑的、从齿缝间挤出的呜咽。周振华手下不停,继续说道:“一靠他反应快,没被堵死在巷子里;二靠他平时练的功夫,关键时刻知道护住要害,知道怎么发力反击!你们以为练功只是为了比赛拿名次?错了!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你多一分力气,多一分敏捷,多一分狠劲,就能挣出一条活路来!都给我记住了,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
这番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少年心上,连一贯不服的孙鹏都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看清了?是谁?”周振华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暴风雨前在云层中滚动的闷雷。他手下不停,清洗、上药,动作麻利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三…三个人…”天赐忍着痛,断断续续地描述,“领头…黄毛…叫黑皮…他…他们…提…提到…赵小虎…说…说我…打…打了…他…”
“黑皮?赵小虎?”周振华正在缠纱布的手猛地一顿,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缠纱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勒得天赐轻轻抽了口气,他才恍然惊觉,连忙放松力道。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杂着怒意,在他胸腔里翻涌。他瞬间明白,这已不是简单的学生纠纷。他沉默地包扎完毕,看着少年苍白却写满倔强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赐,你保护同学,没有错。是条汉子!”他的大手按在天赐未受伤的肩头,力道沉实,“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你这次惹上的麻烦不小。赵小虎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他家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这件事会非常、非常麻烦。”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决绝地说道:“你伤得不轻,明天必须休息。我去学校找方老师说明情况。这事,必须摆在明面上。我们是占理的一方,就要通过学校、通过正常的渠道来解决。我相信,只要是讲道理的地方,就一定能分得清是非对错!”
第二天,周振华独自走进了吉县小学四年级办公室。他面色凝重,条理清淅地将事件经过、伤势情况以及“黑皮”与赵小虎的关联向方老师陈述了一遍。他特别强调:“方老师,体校的孩子皮实,受伤是常事。但三个人在暗巷对一个孩子下死手,这性质太恶劣了。对方这么肆无忌惮地针对一个学生,背后的原因,值得我们警剔。今天我来,是希望学校能高度重视,保护一个遵守校规却因正义举动而遭受威胁的学生,这是学校的责任。”
方文慧的脸色随着叙述越来越沉。她立刻叫来了赵小虎。
赵小虎走进办公室,看到周振华冷峻的眼神和方老师严峻的表情,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赵小虎同学,”方文慧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克制,“昨天放学后,苍天赐同学和几名校外人员发生了严重的冲突,身上受了伤。对方在处理这件事时,提到了你的名字。对于这个情况,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方老师,这是诬陷!”赵小虎立刻叫嚷起来,语气带着刻意的委屈,“他自己在外面惹了事,凭什么赖我?你们有证据吗?没证据就是胡说!我要告诉我爸!”
周振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未被这虚张声势吓住,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强装的镇定。
方文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的正气:“赵小虎,指使校外人员殴打同学,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你真以为搬出父母,就能颠倒是非了吗?”
她目光如炬,盯着赵小虎继续道:“这件事,学校一定会追查到底!一旦查实,这不再是一次普通的记过,它会成为你文档里最不光彩的一笔!县里所有的好中学,都会看到这份记录。你好好想想,为了逞一时之快,赌上自己的前途,值不值得?”
方老师这些掷地有声的话语象一把把锤子,终于敲碎了赵小虎强装的外壳。他设想的只是给苍天赐一个“教训”,让他疼痛、丢脸,从未想过会牵扯出如此严重的后果。一丝恐惧取代了嚣张。他低下头,没再反驳,手指神经质地扭在一起。
“这件事性质恶劣,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学校不会妄下结论。一旦查实,学校也绝不会姑息。赵小虎,你好自为之,回去上课吧!”
周振华回到体校,将办公室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在宿舍休息的天赐。
天赐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拳头上的伤口被崩开,渗出血丝,染红了绷带。暗巷里冰冷的钢管、黑皮狰狞的嘴脸、濒死的恐惧,与赵小虎那张颠倒黑白的脸重叠在一起,一股狂暴的怒意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心里憋屈,就说出来。”周振华的声音低沉。
天赐猛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晚吸入的冰冷、恐惧和此刻灼烧的愤怒一并挤压出来。他抬起头,脸上已无刚才的愤怒,只有如山般的坚毅和沉静。他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药盒的碎片仿佛刺入了掌心。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象是在确认刚刚在心中成型的念头。然后,他才一字一顿地,结巴却清淅地说道:
“周…教练,我…我明…白,拳头…要更硬…硬到…能让想给的温暖…平安…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眼睛…要更亮…亮到…能看清…哪些路…能用走的…哪些路…非得用…拳头开路…”
他咀嚼着大哥苍立峰离别时那沉甸甸的嘱托:
“我…好象…懂了…大哥问的‘道’…也许…就是…在看清…这些…之后…还能…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周振华脚步猛地一顿,侧过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惊异与审视的目光深深看了天赐一眼。他没想到,这番近乎残酷的磨难,竟让这个少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淬炼出这般冰冷的洞察。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欣慰与更深的期许在眼中交织。
“好!路还长。记住这次的痛,也记住方老师为你据理力争的样子。拳头硬,是为了让你有能力守住心里的‘正’;眼睛亮,是为了让你在守住‘正’的时候,看清脚下的路,不被这世道的阴影吞没。”
夜里,宿舍鼾声渐起。天赐在黑暗中睁开眼,全身的伤痛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淅。他忍着牵拉筋骨的刺痛,缓缓侧过身,从贴身衣袋里摸出那个被压得变形、沾着血渍的塑料药盒,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默默看了它很久,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冰冷的、破裂的边缘,仿佛在触摸那晚被碾碎的善意,也象是在确认自己必须变强的理由。最终,他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回原处,贴身藏好,如同收藏起一个未能送达、却也因此而更加炽烈与坚定的誓言。
两天后,脸上带着未愈伤痕、手臂缠着绷带的苍天赐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原本喧闹的早读声瞬间低了下去。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同情,有怜惜,也有幸灾乐祸。
天赐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针。这感觉并不陌生,却已无法像最初那样刺痛他。
他刚坐下,方文慧老师便从讲台上走了下来,来到他身边,以全班同学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天赐,伤得这么重还坚持来上课,很不容易,要是觉得撑不住,随时跟老师说。”
天赐低声回道:“谢…谢老师…我…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