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汗水和墨水的交织中流淌。吉县体校的训练场依旧是苍天赐与自身极限搏杀的角斗场。周振华的要求如同不断收紧的枷锁,将他每一分气力都挤压出来。肌肉的酸胀、呼吸的灼痛,已成为他感知自身存在的常态。每当濒临崩溃,南城体校那句“骨架不行”的冰冷判词,便会与大哥苍立峰“问心不问拳”的灼热嘱托猛烈碰撞,最终在他心底燃起更执拗的火焰——他偏要用这“不行”的骨架,撑起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学业上,他象一头沉默的耕牛,在方老师引领的文本沃野和孙老师布下的逻辑迷宫中艰难犁行。口吃与迟钝依旧是他沉重的镣铐,但他眼中那份近乎顽固的专注,让两位严师在私下交流时,都流露出难得的赞许。
副班长的职责,他履行得如同在溪桥村帮母亲料理家务般自然。这无声的担当,同学们渐渐看在眼里。然而,这份勤勉与课堂上偶尔闪光的“簌簌”一词,在赵小虎眼中,都是对他的挑衅。操场上的惨败和老师的训斥,如同在他骄纵的心上刻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日夜灼痛。
回到那个装修奢华、弥漫着烟草和昂贵香水味的家,赵小虎对着父亲赵大彪,开始了精心编排的控诉:“爸,那个苍天赐仗着在体校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在班里横行霸道。他看我不顺眼,故意找茬,把我狠狠摔在地上,骨头都快断了!老师还偏心,只训斥我!”
赵大彪靠在进口真皮沙发上,叼着雪茄,半眯着眼。他刚接完一个电话,心情正烦躁,电话那头提及体校扩建用地审批遇到了阻力,似乎周振华正在积极活动,想争取县里更大的支持,这可能会影响到他觊觎已久的城东地块规划。儿子的哭诉在他耳中嗡嗡作响,他瞥了一眼赵小虎那不成器的样子,一个无根无底的乡下小子,教训一下,既不费吹灰之力,又能顺手敲打一下周振华,让他明白,在吉县地面上,想办事,光靠上面有人打招呼还不够,还得懂这里的“规矩”。
“行了!”他打断赵小虎,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屁大点事,嚎什么丧?”他转向垂手侍立、眼神精悍的黑皮,吐出一口浓烟,“去,找那个体校的苍天赐‘聊聊’。周振华不是想靠这帮小子出政绩吗?我先敲掉他一颗钉子。让他知道,在吉县,光会练把式不行,还得懂规矩。”
“聊聊”二字,他咬得略重。黑皮立刻躬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又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天赐照例留下值日。林晚晴也象往常一样主动留下帮忙。她一瘸一拐的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刷,举起手臂就准备擦拭黑板。这时,她手臂上宽松的袖子不经意间滑落了一截。刹那间,天赐的目光凝固了——在那截苍白纤细的小臂上,赫然交错着几道刺眼的青紫色瘀痕,有些地方甚至高高肿起,边缘带着破皮渗血的痕迹!
天赐的心猛地一揪,喉咙发紧:“你…你的…手?”
林晚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缩回手,迅速拉下袖子,慌乱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斗着,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事…不小心…摔…摔的…”
那躲闪的眼神和苍白脸上强装的镇定,像针一样刺在天赐心上。他想起了三姐晓花幼时高烧后留下的残疾,想起了王耀武们欺凌弱小时的嘴脸。这伤痕,绝不是摔的那么简单!一股混杂着愤怒、同情和强烈保护欲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想追问,但方老师“心正行稳”的教悔在脑中一闪而过——贸然的追问可能会让她更难堪。他强行压下怒火,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叮嘱:“恩…小…心点。”
林晚晴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象一口深井,有感激,有羞愧,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
两人默默做完值日,在岔路口分开。天赐回到体校,完成了晚训。他摸了摸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寥寥饭钱,尤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迎着渐起的寒风,走向了街角的药店。他用那点微薄的积蓄,换来一小盒廉价的消肿药膏和几根棉签。将药盒小心翼翼揣进内袋,贴胸放好,仿佛那不是药,是一份他希望能传递出去的、微弱却具体的温暖,是他尝试用行动而非拳头去守护的第一次实践。
为了省时间,他踏入了一条回体校的近道——一条堆满建筑废料、灯光昏暗的小巷。寒风在水泥管和废弃钢筋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回响。他刚走到巷子中段,三个黑影便从一堆脚手架后闪出,堵住了前后去路。
为首的青年染着几绺刺眼的黄毛,花衬衫敞着领口,歪叼着烟卷,正是赵大彪的头号打手——黑皮。
“嘿,小子,站住!”黑皮把烟头狠狠啐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尖碾灭,斜吊着眼上下打量着天赐,语气轻挑,“你就是苍天赐?”
天赐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全身肌肉条件反射般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他停下脚步,身体微微侧倾,重心下沉。他迅速扫视环境、评估对手站位与可能的武器。周教练教的“眼观六路”本能激活。
“是…是我。有…有事?”他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有事?”黑皮狞笑着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天赐脸上,“听说你小子挺狂啊?在小学里充大瓣蒜,还敢动手打小虎少爷?活腻歪了是吧?”他猛地伸出手,五指箕张,带着一股恶风就朝苍天赐的脸颊狠狠扇过来,“今天老子就替赵老板教教你规矩!让你长长记性!”
黑皮的狞笑、逼近的身影、扇来的巴掌,瞬间与南城车站混混的围攻、王耀武推他入水的窒息感、庙会上砸向大哥的铁棍重叠!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哥“问心不问拳,看清楚!”的嘱托,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霎时间,万籁俱寂。极致的恐惧与愤怒没有让他失控,反而象被抽空的浪潮,留下了一片冰冷彻骨的冷静。他仿佛踏入了某种空明之境,外界的声音远去,眼中对手的动作轨迹却陡然清淅。他的身体,在这份奇异专注的驱动下,自然而然地爆发出远超平日训练的速度与精准。
他猛地一折腰身,险之又险地避开掌风,身体几乎贴着地面从黑皮臂下滑过。眼角馀光瞥见地上一截带着锈蚀尖角的断钢筋,求生本能让他顺手抄起!
黑皮一掌落空,身形微晃。天赐毫不尤豫,贴地疾扫黑皮支撑腿最脆弱的胫骨正面。他将周教练强调的“力从地起”与“击打要害”结合,将全身的重量和冲劲都压了上去。钢筋带着锈迹和风声,狠厉地抽在黑皮的胫骨上。
“嘭!”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黑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胫骨处传来骨头仿佛要裂开的剧痛,庞大的身躯象个沉重的沙袋,“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地上,下巴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鲜血和着尘土从嘴角溢出。就在黑皮惨嚎倒地的瞬间,天赐敏锐地听到巷子深处那堆高高的废料后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惊呼。那声音有些耳熟。
“黑皮哥!”两个混混又惊又怒,没想到这小崽子如此凶狠刁钻。
“妈的,废了他!”黑皮抱着小腿蜷缩成一团,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两个混混猛地从袖管里抽出两根尺馀长的钢管,带着风声就朝天赐劈头盖脸砸来。
天赐的心脏狂跳。跑?退路已绝!狭路相逢,唯有一搏。他脑海中闪过周教练讲解应对多人围攻的要领——“避免被合围,攻击其一点,制造恐慌”。他无视砸向头顶的钢管,不退反进,矮身冲向左侧的混混。手中的钢筋不再是棍,而是致命的刺。他放弃了防御,将全部力量、速度和对“极泉”、“内关”等人体弱点的模糊认知凝聚在钢筋尖端,狠狠戳向混混大腿外侧最厚实的肌肉群。
“呃啊——”被戳中的混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只感觉大腿外侧仿佛被烧红的铁钎贯穿,整条腿瞬间麻痹剧痛,高举的钢管“哐当”脱手。他抱着腿蜷缩下去。
几乎同时,另一根钢管带着呼啸的风声,擦着天赐的后脑勺重重砸在他刚刚翻滚过的地上,碎石飞溅!天赐后背惊出一片冷汗,就势一个狼狈的侧滚翻躲开。
黑皮挣扎着爬起,怒吼着添加战团。被戳伤大腿的混混也强忍剧痛,试图扑抱天赐的下盘。三对一!天赐手持那根简陋的“狼牙棒”,左支右绌,身上已挨了几记沉重的拳脚,肋下、肩胛传来钻心的痛,口鼻溢血,视线开始模糊。混乱中,他感觉胸口被狠狠撞中,内袋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塑料碎裂的异响。
他知道硬拼下去,自己绝对讨不了好。但骨子里那股“我命由我”的狠劲死死撑着他。他咬碎钢牙,将手中的钢筋挥舞得如同濒死野兽的獠牙,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反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倒下…就什么都没了…”
终于,一记沉重的闷棍砸在他的肩胛,他跟跄着倒退,后背狠狠撞上冰冷粗糙的水泥管。剧痛几乎让他晕厥,胸口的挤压感更甚,那药盒……想必是彻底毁了。绝望的寒意瞬间浸透四肢。
“干什么的?住手!”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巷口炸响!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利剑般刺破黑暗,精准笼罩住缠斗的几人!体校的耿大爷举着强光手电,另一手握着一根结实的枣木棍,须发戟张地冲来:“小畜生,敢在这里行凶!”
“耿大爷?他怎么会…”天赐心中闪过一念。
黑皮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再看天赐虽然浑身是血、摇摇欲坠,但那双眼睛依旧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他们。他知道事已不可为,尤其这老头的出现意味着体校的人可能马上就到。想到此,他只得忍着钻心剧痛,恶狠狠地剜了天赐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小子……算你命大。这事儿没完,走着瞧!”
说完,他招呼起两个狼狈不堪的同伙,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中。
耿大爷冲到近前,手电光急切地扫过天赐。天赐倚着水泥管,大口喘息,嘴角、鼻孔都在淌血,脸颊青肿,衣服多处撕裂破损,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擦伤和淤青,握钢筋的手虎口崩裂,鲜血淋漓。
“天赐,我的老天爷,伤到哪儿了?”耿大爷声音发颤,慌忙上前搀扶。
天赐借力站稳,目光却投向混混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吞噬一切的黑暗。忽地,他似乎想起什么,猛地伸手探入内袋,掏出那盒完全变形、混合了药膏与鲜血的物事,粘腻冰凉的膏体沾满了手指。他呆呆地看着这盒承载着他微弱善意和守护愿望的药膏,还没能送出,就先在这肮脏的暗巷中,与他一同被践踏、被沾污了。
“我想给的…一点暖…这么…轻易就碎了…”一股比身体疼痛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淅地触摸到这个世界的狰狞獠牙。县城不是乐土,是另一片更复杂、更危险的丛林。赵小虎的跋扈,黑皮的凶戾,其背后是“赵老板”那样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秤砣”。光有守护的心远远不够,甚至光有抵命的狠劲也还不够。
“拳头…是让恶人…听你说话的前提…”他喃喃低语,“但说完之后呢?”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和那团污浊的药膏,一个模糊的念头破土而出:“拳头是问路的棍,不是终点的灯…”
他抬手,用破烂的袖口狠狠抹去唇边的血迹,混合着尘土、药膏的污迹在脸上划开。他转向耿大爷,摇了摇头,声音嘶哑:
“没…事,谢…谢耿大爷!你…你怎…怎知…”
耿大爷看着他倔强的脸,看着他手中那盒破碎的药膏,心疼得连连叹气,不由分说地架起他的骼膊:“傻孩子,还逞强,幸好体校离这近,我恰好在门口巡逻。就听到他们的惨嚎声和你的呼喝声。快跟我回去,这伤不赶紧处理,要落下病根的!”
天赐任由耿大爷搀扶着,一步步挪出暗巷。每一步,都牵动着身上的伤痛。但他的眼神,却比走进这条巷子时,更加坚定,也更加深沉。那盏在心底点燃的“问道”之灯,历经此番血与药的淬炼,焰心似乎凝练了一丝冰冷的钢锋,不仅照亮了前路的艰险,也更清淅地映出了他自身必须跨越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