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振业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溪桥村。家里的冷锅冷灶和空气中残留的压抑,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灾难。
刚进家门,隔壁张阿婆便踮着小脚赶过来,低声说:“振业,刚才你爸来找过你,他要你回来后立刻去老屋找他。”
苍振业心头泛起一丝暖意。父亲一定是知道了他家的事,要叫他过去询问。
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昏暗的油灯下,八十二岁高龄的苍厚德老人端坐在堂屋正中的旧竹椅上,脊背挺直。他那张被岁月犁出深沟的脸庞上,一双老眼却亮得灼人。
老大苍建国坐在离门不远的小凳上,脸色蜡黄,眼神复杂地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续弦妻子紧挨着他,脸上写满了担忧。他们的儿子,三十一岁的苍孝仁,则靠在斑驳的土墙上,表情淡漠,眼神游离。他的妻子陈贤惠站在稍后的阴影里,双臂抱胸,嘴角微撇。
老二苍远志拄着拐杖,身板挺直地坐在父亲下首,空荡荡的裤管纹丝不动。他脸色铁青,一股压抑的怒火弥漫周身
老三苍守正瘫坐在最阴暗的墙角,整个人象被抽掉了骨头,眼神涣散,身上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酒气和霉味。他的大儿子,二十八岁的苍永强,低头站在父亲身后的阴影里,象一抹沉默的影子。反倒是十七岁的小儿子苍向荣,年轻气盛,脸上满是愤懑不平。
苍厚德见苍振业进来,沉声开口:“老四,回来了。天赐娃咋样了?”
苍振业喉头干涩,低声道:“爹,醒过来了,玉梅守着。医生说是脑震荡,得观察。”
“恩,把事从头到尾说一遍。让大家都听听。”老人沉声道。
“好的,爸。”苍振业强压着翻涌的情绪,将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当说到王振坤一拳砸向天赐太阳穴时,角落里传来苍向荣压抑不住的抽气声,苍远志拄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苍振业说完,苍厚德手中的竹杖重重顿地,“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都听见了吧!咱苍家的脸,再一次被王振坤那小子按在地上踩!不但打我们苍家的女人,连一个九岁的娃娃都能下死手!”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我苍厚德,逃荒到这溪桥村,搭起第一个窝棚!一辈子低头弯腰,就为了一口吃食,为了你们能活下来!可这不代表咱们的骨头是泥捏的!”
老大苍建国抬起头,声音沉重:“爹……王家势大,根深蒂固,他弟弟又在乡里……我们……我们硬碰不起啊。那王振坤,手里攥着化肥、粮种的指标,拿捏着宅基地的章子!咱家申请宅基地,三年了,报告在他抽屉里都捂馊了也不给批!真把他惹急了,他有一万种法子让咱们家的地种不下去!到时候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吗?这口气是虚的,一家老小的肚子是实的啊!”
“大哥!难道就因为怕,就任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吗?他王振坤就是吃准了我们不敢反抗!这次忍了,下次他敢直接把天赐扔井里!我们必须得让他知道,苍家不是随便他捏的软柿子!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苍远志猛地开口,声音因愤怒而发颤。
苍孝仁皱了皱眉,接口道:“二叔,话不是这么说。我爸考虑的是大局,是整个家的安稳。王耀武咬定是天赐自己掉下去的,我们空口无凭,怎么闹?到时候王书记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吃亏的还是我们。闹起来,乡里会信谁?咱们家拿什么跟人家斗?”
陈贤惠立刻在一旁小声帮腔:“就是…没凭没据的,闹开了,最后难堪的还是咱们自己家…再说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你们……”苍振业指着苍孝仁夫妇,气血上涌,声音颤斗,“你们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什么无凭无据?你四婶红肿的脸,你堂弟头上的疙瘩,难道都是假的?你们这样不是在说我眼瞎吗?”
“四叔,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苍孝仁试图辩解。
“什么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们就是骼膊肘往外拐!”苍远志打断苍孝仁的话,举起拐杖指着他喝道,“王振坤有什么好,你这样偏他。你忘了那个年代你父亲是怎么被他整的?跪碎瓷片,大热天穿着棉袄晒太阳。你四叔为了保护你父亲,左臂也被他们打断,受了一年的罪,要不是有老神医相救,他这条手臂就彻底废了……如今,老四家受到这种欺辱,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面对二叔的厉声斥责,苍孝仁脸色难看,反驳道:“二叔,话不能这么说。兄弟之间相互帮助本就正常,哪能总把这些陈年往事挂在嘴边?我爸当村支书那会儿,对家里也是颇多照顾。或许……或许也是因为这些‘照顾’,才让人抓了把柄,招致后来的祸事。”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暗示曾经的“照顾”才是祸根。
“就是嘛,四叔做了一点好你们就都记得,我家公为这个大家吃苦受累这么多年你们却不提,哪有这样对人的?”陈贤惠阴阳怪气地补充。
听到这些话,苍振业的脸阴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
苍远志则气得从座位上倏地站起,指着自己的断腿骂道:“你有没有一点男人的血性和担当啊?你看看,我这条腿是怎么断的!当年那么强大的敌人,我们都不怕,都敢斗。他小小的王振坤,势力再大,能大得过那些敌人吗?我们为什么不敢跟他们拼一把?”
“二叔说得对!我愿意象二叔一样,与敌人拼到底!”苍向荣出声附和,脸上因激动而泛红。
“拼?拿什么拼?”苍孝仁眼神再一次扫过苍远志的空裤管和苍向荣稚嫩的脸,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烦躁:“二叔,您骂我没血性,没担当,我受着。可是,您知道吗?作为苍家的一员,我们在这个村里同样受尽他人的白眼。我们是外来户,我们占了人家的田地,他们恨我们,排挤我们,打压我们,难道我就不难受吗?这口气,我就好咽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弱呢?您有血性,您有担当,您为国为民是英雄!可您为了……”他瞥了一眼站在苍远志身旁的二婶柳文绣,继续道,“放弃了在公社的前程,要是您当时还在位,王家敢这样对我们吗?您那时怎么就不为苍家想一想?”
这话如同毒刺,精准地扎进了苍远志和柳文绣的心口。苍远志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晃了一下。柳文绣立刻上前扶住丈夫,她的手微微发抖,眼框泛红,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哼,吵吵嚷嚷的扯这些过去的事还有什么用?”站在墙角阴影处的苍守正冷笑道,“争?拿什么争?每个人都得靠自己,自己的命自己受…呵呵…就象我当年,被郑国忠那个畜生陷害成这样了,我又能靠谁救?谁都躲得我远远的。一切都得自己扛。我如今也算看清了,一切都是命…都是命…认命吧!”
一直低着头站在墙角的苍永强听到父亲提到郑国忠、陷害等字眼,心头不由得一颤。父亲喝醉酒时说的话如雷鸣般又在他的耳畔响起:“都怪你这小畜生,要不是给你治摔断的腿,那郑国忠又哪有机会陷害我?”苍永强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三弟!你的冤屈我们都知道!但你不能……”苍远志强压着自身的激动和眩晕,试图劝说。
“不能什么?”苍守正突然嘶吼起来,粗暴地打断苍远志的话,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不能怨?不能恨?还是不能象你一样当个英雄?我的好二哥!你风光过!我呢?我成了劳改犯!臭狗屎!你告诉我!拿什么拼?拿什么?”他疯狂地捶打着自己干瘦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声音凄厉,“你们争?争什么?有用吗?啊?!这世道早就烂透了!咱们苍家就是命贱,活该被踩在脚底下!认命吧!越争死得越惨!就象我一样!”
“够了!”
一声苍老却如同惊雷般的怒吼,骤然压过了所有嘈杂!
苍厚德老人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竹杖带着万钧之力狠狠顿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爆响,那根老竹杖竟应声裂开了一道长纹!
屋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老人的雷霆之怒震慑住了。
老人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此刻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怒火、痛心、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凉。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狠狠剐过每一个儿孙的脸。
“看看你们!象个什么样子!仇人还没打上门!自家人倒先拿起刀往自家人心窝子里捅!”
他先指向苍孝仁:“孝仁!你二叔的腿,是为国丢的!他的选择,是对是错,还轮不到你这个晚辈来评判!他那份担当,你但凡学到一分,我苍家就算没白养你!你再敢说一句混帐话,就给我滚出这个门!”
苍孝仁被祖父骂得脸色煞白,不敢再言。
接着,老人看向苍守正,痛心疾首:“老三!你冤!你苦!爹知道!可你把冤屈泡在酒里,把志气呕成了烂泥!除了作践自己,怨天尤人,你还会什么?郑国忠害了你,你就心甘情愿让他看着你烂死臭死!这就是你给你儿子的榜样?”
苍守正被骂得哑口无言,身体筛糠般抖动。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苍振业和苍远志身上,语气沉重:“老四家的娃,差点没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苍家还没死绝!”
他略一沉吟,做出了决定:“硬碰不行,但也不能当缩头乌龟!远志!”
“爹!”苍远志立刻挺直腰板。
“你在村里,还算是为国立过功的人,王振坤明面上还得给你几分薄面。明天,你带着老四,去找王振坤!不是去打架,是去论理!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苍家的人,骨头还没软!今天这事,不只是老四一家的事!这是有人要把我苍家的脊梁骨彻底敲碎!今天敲老四家,明天就能敲老大家、老二家!这次退了,咱们就真成了一盘散沙,谁都能上来踩一脚!但记住,讲究方法,论理,不动手,看他王家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把咱们的人打出来!”
最后,苍厚德挥挥手,说:“这事,就这么定,都散了吧!”
家族会议结束。众人心情各异地散去。
苍建国重重叹了口气,低着头率先走了出去。苍孝仁夫妇如蒙大赦,赶紧跟上,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苍守正被大儿子苍永强搀扶起来,他甩开儿子的手,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跟跄着走向自己的房间。苍向荣则看了看二伯苍远志,又看了看走进房间的父亲,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什么也没说。
苍振业看着父亲疲惫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父亲虽然老了,但脊梁依然挺直,也依然是撑起苍家不倒的主心骨。他走到苍远志身边,低声唤了句:“二哥……”
苍远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坚定:“振业,爹说得对,骨头不能软。明天,咱就去会会他王振坤!”
众人散去后,苍厚德并未起身。他独自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伸出干枯的手,缓缓抚摸着竹杖上那道新鲜的裂痕。这道裂痕,是家族屈辱的印记,是内部纷争的伤痕,但也是一种倔强的证明——宁裂不折。他知道,让远志去“论理”,多半是争不回什么公道的,王振坤有无数种方法搪塞他们。但这一步必须走,这不是走给王家看的,是走给溪桥村看的,更是走给苍家自己人看的。他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苍家的脊梁,还硬着。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那浑浊的老眼在摇曳的灯影里,映出的不仅是眼前的困境,更是对家族未来更深沉的忧虑。
夜色深沉如墨,但一根名为‘尊严’的火柴,已被老人奋力划亮。尽管光芒微弱,摇曳不定,却顽强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