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一场大雨把城市冲洗得干干净净，柏油马路泛着湿润的深色光泽，行道树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耀眼的光斑。
海风裹着微凉的清爽，让人连呼吸都变得透亮起来。
一上班的时候，司法局局长邱湘源就传达了上级新的精神，文档有几页纸，其实就是一句话：律师不得干扰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
这些天，眼瞅着楼上的法院日夜加班，法律顾问处着实清闲下来，没有案子需要他们辩护了。
沉行走上楼顶，看着远处的海天一色，白云悠悠，长叹一口气。
此时，刑事辩护困境，暴露了律师独立辩护权缺失的问题，也推动了1987年《律师职务试行条例》首次明确律师“依法独立执行职务”原则。
后来，也倒逼司法部要求保障律师阅卷权、会见权……
这几天，邱湘源可没闲着，马上就要秋收了，农村包产到户中出现的纠纷和问题也不少，丁斯杰很是重视，叫上几位领导一起下乡调研。
八十年代的齐州县城并不大，东边喊话西边都能听见。
几位领导戴着草帽、穿着黄胶鞋、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关公社的那条大街，就一路向北而来。
没有多远，丁斯杰就下了自行车，走到路旁的玉米地里，扒开一杆玉米的玉米皮，察看着玉米的长势。
这些天一直在下雨，好多地里没排出水去，他担心长时间下去，地里的花生和玉米会发霉，影响收成。
“我看，不行就发动全县的干部职工下乡支农，帮助农民抢收……老大哥，今年一亩地你估摸着能产多少玉米？”他又拉住一个在地里干活的老头，递过一支烟，两人蹲在田梗上就拉起家常。
邱湘源掏出火柴，给老农民点上烟，自己也掏出一支来，却远远地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匆匆赶了过来。
这是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看到穿着警服的邱湘源和公安局长，他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可是很快镇定下来。他支好自行车就朝丁斯杰走了过去。
“丁书记，我找你反映情况……”
哦，丁斯杰也看到了这个中年男人，他招招手，“过来说，过来说，抽烟吗？”
“我……”中年男人倒很爽快地接过县官员的香烟，“我刚才看你们骑自行车过去，我就跟过来了……，我有问题向你反应……”
“你说，你说嘛。”丁斯杰看得出，他的穿戴打扮象是城关公社的农民，又象是城里的个体工商户。
“我叫周兴旺，在城关大街上开了一家玻璃店，今年六月份，我跟天海国营自来水表厂签了一份加工承揽合同……”
周兴旺的话不多，但是很有条理，他为天海国营自来水表厂加工制造了两千片水表玻璃，每片玻璃五毛钱，价款共一千元，八月底交货。
合同签订后，周兴旺起早摸黑地开始干，提前4天交货。
没想到，国营天海自来水表厂的上级主管部门在审批发票时，发现周兴旺是个个体工商户，遂以产品价格高、质量差为由，叫厂里退货，拒付货款。
周兴旺急了，刚才见丁斯杰下乡，就跟了过来。
丁斯杰却对他这个玻璃店很感兴趣，“你是卖玻璃的，怎么能制造出水表的玻璃？”
“我买了风箱，电炉，还有风机……咱们县盐场的老林，原来在市里振华玻璃厂工作，他懂技术……”周兴旺侃侃而谈，越说越顺。
一块水表玻璃，只有碗口大小，可以卖五到八毛钱，一平方玻璃可以做一百片。
市场上一平方玻璃是五块钱，而做成水表玻璃，一平方玻璃就可以卖五十块钱！
只是磨一下，钢化一下就增值十倍！
丁斯杰、邱湘源等领导都没有想到里面有这么高的利润，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中年汉子，让他们刮目相看。
今年4月，国家也进一步放宽了对个体工商户的政策限制，
允许个体工商户使用机动工具从事手工业加工、机动车船运输及修理服务。
个体户也可从事长途贩运和批量销售，但仅限于完成国家计划任务后的农副产品及三类小商品。
当然，经营自主权也相应提升，个体户可起字号、刻图章，并在银行开立账户……
丁斯杰是打心眼里支持搞活经济的，可是这样的纠纷，一边是个体工商户，一边是国营工厂，他拿不准政策的尺度。
“老邱，让沉行去看看。”丁斯杰喊过一旁的邱湘源。
邱湘源却犯了难，“沉行……让公安局借去抓人了……”
抓人？
丁斯杰很是惊讶，“他是律师不是刑警，伤着这孩子怎么办？”想到沉行奶油小生一般的模样，丁斯杰就笑了。
一旁的公安局长忍不住咳嗽一声，律师怕伤着，难道我们刑警不怕伤着？
可是面对县官员，他一个字没敢说。
……
从县委大院往南不过半里地，一幢土黄色的二层小楼赫然矗立在路边，齐州县公安局就在这里办公。
现在律师不能参与打击一切严重刑事犯罪活动中，可是沉行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被公安局借调过来。
他原本以为他会分到预审科，可是没有想到他进了刑警队。
进了刑警队，他没有想到第一天的任务是去抓人！
律师跟着公安去抓人，想想他就脑壳疼，你们把律师当成什么了！
“大学生，跟我们走。”刑警队长扔给他一把钥匙，“会开挎子吗？”
“会！会！会！”沉行立马脑壳就不疼了，一把接过钥匙，嘿，在司法局，邱湘源还要心疼汽油，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开。
“去哪里？”勒紧帽绳，骑上挎子，打开车灯，雪亮的光芒顿时劈开了黑夜，象利剑直指前方。
“齐州宾馆。”刑警队长坐进挎斗里，他屁股刚坐稳，挎子就如箭一般飞了出去。
“沉行，你慢点开，罪犯跑不了。”刑警队长感觉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好嘛，这再快点就赶上飞机了。
齐州宾馆院里已经有公安在布防了，见三辆挎子开到，立马迎了上来，“人在楼上，打牌呢。”
“上。”刑警队长带头往楼上冲去。
“枪？”沉行这才发现大家大都是赤手空拳，只有前面几人带着枪。
“什么枪？”刑警队长转过身来，递给他一副手铐，“会打铐子吗？”
“会。”沉行接过这副老式的黄铜手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宾馆的二楼也有人把守，见刑警队长上来，严肃地点点头，指了指一个房间。
沉行有些紧张，他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手铐，加之他，现在走廊里有十几个公安，一个公安上前敲了敲房门，里面就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沉行借着门缝往里一瞅，几个人正在打牌，其中一个年轻人抬起头，他一下愣住了，这不是电影制片厂那谁吗？他大脑一片空白，一时想不起这位男演员的名字来了。
他扭头一看，旁边一位公安也很惊讶，大家都没有想到罪犯可能是他！
这人倒与齐州的公安很是熟悉，他站起来开着玩笑，“有事吗？你看你们的严肃样儿，有人得罪你们了吗？”
他在这儿拍电影，剧组也请齐州的公安帮忙维持秩序，他跟公安们挺熟的。
“你到外面来一趟。”刑警队长很平静。
“怎么了？”演员很平静地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可没想到，宾馆走廊里也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公安。
刑警队长没有说话，几个公安立刻冲上去把他按倒在地。“沉行，打铐子！”
哦，沉行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咔嚓，黄铜铐子就砸在这位演员的手上。
夜色中，演员被连夜押上警车，沉行跟一大帮公安站在漆黑的大院里，都是好一阵也不说话。
……
沉行回到法律顾问处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处里的门开着，一道温暖的光线就照亮了漆黑的走廊，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在这个无边的黑夜里此起彼伏。
“小叶子，你还没睡？”
见沉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叶书华就笑着站起来，她就这样站在沉行跟前，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有什么好东西要给他。
月饼？
对啊，今天是八月十五！
“你吃过了吗？”沉行长舒一口气，这都忙糊涂了，八月十五也给忘喽！
“我们一人一半儿。”叶书华的声音小了下来。
金黄色面皮的月饼，掰开来是西瓜皮做成的红绿色瓜丝，里面还有花生，咬一口，很香也很甜。
沉行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下放，那时家里只能买一斤月饼，一斤一块四，也不便宜啊，有的家穷得连一斤也买不起，就自己炒点花生擀碎，加白糖包成火烧的样子代替月饼……”
一时间，法律顾问处里很是安静，两人静静地吃着这一半月饼，看着窗外的柳枝轻轻遮挡住窗子，听着铮铮叫的蛐蛐，奏出悦耳的音乐……
“对了，我听程主任说，县委丁书记亲自给你布置了案子，”叶书华突然打破沉默，“程主任让你明天准备一下，一起去天海自来水表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