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起来是沉行第四次踏上红山岛了。
每一次来都是一种境遇,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他不知道,今天的红山岛会怎么迎接他。
这次上岛,他们没有从齐州港上船,却选择与叶书华先到了八节楼。
叶书华回家吃完饭,快中午的时候,沉行才从八节楼里出来,那位姓孙的同志还有渔业生产指挥部的同志亲自把他送出来,态度却都很严肃。
客轮很快到达红山岛,踏着岸板,沉行轻快地上岸,“来——”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手递给叶书华,在这个青年男女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年代,就是他想伸手,姑娘的手也未必会递给他。
“这怎么上啊?”叶书华一脸难色,似乎她从没有坐过这种客轮。
后面的乘客并没有催促两人,大家都煞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对青年男女。
“来,拉住我的手。”沉行只能把手递给叶书华了。
叶书华看看周围,又看看沉沉的海面,她只能把手伸过去。就在沉行握住她的手时,她感觉自己的脸比发烧还热。
“这不是过来了吗?”沉行笑道,他刚说完,叶书华脚上的一只凉鞋就掉进海里。
“你回家的时候听说我们天海今年流行穿一只凉鞋吗?”沉行笑着扶住叶书华,叶书华的脸却更加烫了,两人如此之近,让她心里象小鹿一样咚咚直跳。
沉行穿着上白下蓝的警服,两人又都是青春芳华,好多人上了岸还都笑着回头看看他们。
“我到岛上的供销社给你买双凉鞋,你穿多大的鞋码?”码头上有一堆麻袋沙包,叶书华靠在沙包上,却轻咬嘴唇望向远方的大第。
姑娘的脚,尺码也是保密的,怎么可能随意跟人说?
“沉法师——”
两人正扭捏着,宋学海匆匆赶了过来。他就在渔船上,打眼就看到了这两个小年轻。
对于宋学海的这个称呼,沉行早已习惯,可是叶书华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笑着转过脸去,看着这位粗音大嗓的老头儿。
“中午了,到家里吃饭……”姜还是老的辣,宋学海就象什么事儿没发生,对沉行依旧热情,“这是哪位法师?”
“叶法师。”沉行说完,自己都笑了,却惹得姑娘白了他一眼。
宋学海让人买来凉鞋,叶书华却被海边的鹅卵石吸引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石头,每一颗都让人爱不释手。
“上次给你挑了一袋子,你也没带,正好这次拿走……”宋学海亲自给叶书华挑了几块鹅卵石,带着他们回家。
“老婆子,擀面条……沉法师、叶法师来了……”
宋学海喊得热情,老婆子却是一脸的狐疑,“你不是说风向变了,他替葛长通说话吗……”
“管他替谁说话,我就看好这个小伙子,咱家有这么个儿子,我就烧高香了……你罗嗦什么,擀面去!”宋学海吼道。
与齐州小面重卤精致不同,红山岛渔家大面又短又宽,是用玉米面、地瓜面、高粱面、豆面以及白面混合擀制。
青头的选择也颇具匠心,野菜或海菜,有时就是地瓜叶、辣椒叶,加之腌制后去除腥味的鲐鱼,形成了大面独特而诱人的风味。
“以前过的是苦日子,缺肉少菜,没有绿叶细菜下面怎么办?就到野地掐两把地瓜叶,吃野菜吃出了门道……”宋学海脱鞋上炕,一边说一边拿过酒瓶子,就好象对着两个后辈一样亲切自然。
对他的大嗓门,沉行感觉很是亲切。
过去,渔民早上出海,晚上能不能回来谁也不知道,严酷的生存环境养成了他们豁达开朗的性格,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话也是大嗓门,嗓音粗粝,语调也是波浪般起伏……
“叶法师,等会尝尝你婶子的手艺……”
他绝口不提法庭调查的事儿,他感觉没有什么好提的,合同都让他撕掉了,没有合同,谁也翻不起大浪来!
从十七岁起,他在南王庙干了三十多年大队书记,大队哪个社员不听他的,不服他管?
这场官司,别说还在南王庙大队的地界上调查,退一万步说,就是葛长通有合同,宋学海也相信南王庙大队能赢!
一句话,合同是他签的,没有经过社员代表大会,那合同就无用!
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宋家婶子也热情起他,她擀了面条,刚下船的紫海胆和栉孔扇贝也端上了桌……
叶书华看看盘腿坐在炕上的沉行,感觉他不是来打官司的,倒象是回到自己家。
沉行给宋学海和叶书华盛上大面,自己就大口吃起来,他一口气吞下三碗大面,宋学海脸上都笑开了花,这孩子真实在!
“大面大面,外头下雪,家里流汗。”宋学海喝一口白酒,也很惬意,“还有一句,肚子饱了眼还馋,松松腰带又一碗……叶法师,你说好吃不好吃?”
好吃,是真的好吃!
叶书华也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了,她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白淅的脸上也是红扑扑,虽然大盆里都能数得清面条根数,可是满盆都是鱼鲜!
这种红山岛的“紫海胆”,沉行是生吃……看得她直咋舌。
“咱们红山岛的海胆,哪里都没有……”宋学海很高兴也很骄傲,“叶法师,吃!”
此时正是海胆膏黄巅峰,生食鲜甜如冰淇淋,蒸蛋滑嫩双鲜交织。
“叔,”沉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换了称呼,“咱们红山岛的渔号真好听……”
渔号?
宋学海顿时感觉被戳到了痒处,“这渔号啊,有竖桅号,有摇橹号,有掌篷号,有上网号,有溜网号,还有发财号、拉船号……”
“你叔是号子头……”直爽的宋家婶子也坐下,笑着看着自己的老头儿……
宋学海也笑了,也喝到好处,拿着筷子敲着玻璃盅,给两个年轻人唱着。
号子时而轻松和缓,时而紧张急促,时而明朗欢快,“这赶渔号啊,是最高兴的时候,来,咱爷俩喝一盅,听叔唱给你听……”
……
哗——
海浪无声拍打着礁石,海水轻轻地涌向沙滩,又悄悄地退了回去。
夜色下的红山岛,远远望去,灯火点点,间或传来悠扬的号声,打破了黑夜中的宁静……
沉行和叶舒华在海边慢步走着,两人都不说话,却是各有心思。
感受着海风的清凉和惬意,夜凉如水,缓缓流过两人心头。
如果没有官司,那该多好,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沙滩,多么美好。
沉行不是说要来“侦查”吗,可是这来了大半天了,什么也没干,明天法庭调查就正式开始了,他不着急?
“休息,休息一会儿。”沉行找了一块礁石坐了下来,叶书华本能地在另外一块礁石上坐下,听着海浪的声音,注视着海上漂过的点点渔火。
黑暗中,突然传来悠扬的琴声。
口琴在沉行的唇边轻轻滑动,动人的金色音符就在沉沉的海面上不断跳跃着。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