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村全面推开，成千上万村庄的生产关系发生了巨大变革。
从大锅饭到包产到户，这些具体问题大都由大队干部和社员商量着办，具体怎么包，缺乏统一细化的法律规则，象土地承包纠纷，就涉及地界、肥力、承包期……等问题。
当一部分敢于冒险、善于经营的能人通过承包率先致富后，也会引发红眼病，很多社员认为集体财产大家有份，你不能一个人致富。
山林、果园纠纷往往在挂果丰收时，承包合同会就会突然作废。渔船、渔塘承包因为商品化程度较高，冲突更加激烈！
当然，法律顾问处的律师中，有人支持承包，也有人反对承包，怀念集体年代那最后一抹温馨。
这个案子，最为棘手的地方更在于，承包合同撕掉了，社员不肯作证，已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敢跟进了
况且，这个案子人家开始的时候找的就是沉行，别人接多不合适，掉价！
“怎么样，沉行，还有信心吗？”程耀文坐在办公桌前，拧开墨水瓶，用钢笔吸着里面的蓝黑墨水。
“有。”沉行笑道。
“你说什么，”程耀文作势把手放在耳朵上，“我听不见，大点声。”
“有！”
“好，有信心就好，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你放心大胆地干，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程耀文大笑，“明天我找老潘沟通一下，看看法院什么意见。”
……
天还没亮，路灯昏黄，县委大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食堂的烟囱已经冒出袅袅炊烟，在寂静的早上格外显眼。
食堂的门虚掩着，透出一道暖黄的光，推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热浪和浓郁的豆香。
“赵师傅，起得这么早啊……”
程耀文递过他那磕了好几个口的搪瓷缸子，一边夸张地吸着鼻子。
昨晚他在加班，民庭的老潘也在加班，这些日子，他就住在法院办公室里等待检察院送来的材料，墨迹还没干盖上公章送到，他们就得抓紧时间审查……
赵师傅笑着把程耀文的缸子打满，又笑着给他加了一勺白糖，这可是程耀文单独的待遇。
程耀文心满意足地看着浮着一层细腻的泡沫的豆浆，正散发着浓郁的豆香和淡淡的甜味。
“老潘——”
眼瞅着潘孟孔进来，程耀文就挥挥手，灯光下，热汽氤氲升腾。
潘孟孔也打了豆浆，又买了几根油条，走到程耀文身边坐下。
饭桌的桌角都磨圆了，长板凳上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原木的质感，被无数人的体温磨得锃亮。
“老潘，南王庙那个渔船承包的案子，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程耀文打了一份西红柿汤，又用筷子插了两馒头。
“这个案子你还用专门找我交换意见？”潘孟孔喝着豆浆“承包合同都没有，渔船又是集体资产，南王庙大队收回，有理有据……”
程耀文听出来了，潘孟孔明显是支持集体经济，不支持个人承包。况且现在没有合同，这案子已经很明显了。
“下个星期一，我去红山岛调查一下，你们去不去？”潘孟孔看一眼程耀文。
“案子都有结果了，你搞的哪门子法庭调查？”程耀文没好气地地瞥他一眼。
“我不能出去透透气啊，我都加了一个月的班了，你看，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红红的，由于经常熬夜分析案情，长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眼睛都出了问题。
“还是年轻好啊，你们那个大学生，上次那个案子不是办得挺好吗，你们不是都叫他聪明的沉行吗，你问问他，还能不能聪明一把，在我去之前拿出新的证据来？”潘孟孔调侃着程耀文，自己的豆浆喝完了，又端起程耀文的搪瓷缸，“哎，你的豆浆怎么还加了糖？你们法律顾问处就跟别人不一样？”
……
南王庙大队与社员葛长通的渔船纠纷案定在礼拜一在南王庙大队展开法庭调查。
今天是礼拜六，初秋时节的齐州，树叶郁郁葱葱，气息也是凉爽舒适，百无聊赖的沉行走上这座欧式洋楼的天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缓缓吹着口琴。
叶书华在三楼细听了一会口琴才走上天台，口琴婉转悠扬，为这个九月的黄昏中凭添了一丝韵味。
“你没回家？”沉行放下口琴，看着穿着一身白底绿色碎花长裙的姑娘，海风吹动了她的裙裾和长发，很是温柔。
“没有，我还要参加自学考试，想多看会书。”
八三年，国家开设首届自学考试，只开了马列，财会和法律三个专业，叶书华选择了法律专业。
她到法律顾问处其实是过来实习的，当然，打字也是工作需要。
“你很喜欢法律？”沉行看着她。
“喜欢，你大学为什么选择学法律？你们都学了什么课程？”她在天台的另一边坐下，轻轻地把裙摆盖在雪白的小腿上。
沉行选择律师这个职业，纯粹是因为父亲。
父亲在他几岁时曾经下放到县里医院……，那些日子在他的心里留下太多委曲。
高中毕业填报志愿时，他的心思很单纯，就是不想让父亲再受委曲……
现在，他也不想任何一个人受委曲！
“大学里，法理学，刑法学，刑诉法，刑事侦查，法律文书写作都要学……明天我就再侦查一下这个案子。”
“你们还学刑事侦查学？”叶书华很是惊讶，她不知道沉行会怎么“侦查”这个案子，不过，现在看来，他需要帮忙，处里的老同志们礼拜天都得加班，就她一人能抽出时间来。
“你也去？”沉行有点不好意思，跟年轻的女同志一块办案，虽说是工作，可是毕竟现在男女交往都很羞涩，“晚上得睡公社里，条件不是很好……”
“我也不娇气……”叶书华也有点不好意思，“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去收拾东西……”
看着她婀挪的背影，沉行摇摇头，可是，可是你是少女好不好？
……
丁铃铃——
八十年代的晨光里，自行车铃铛叮当作响，载着青春的梦，驶向远方的地平线。
叶书华用一条花手绢扎住长发，当她下楼来到门口，却发现沉行早已等着她了。
他用力地掐住大柳树的脖子，咬牙切齿的样子令人好笑，“你在干什么，沉行？”
“没听过报告吗，我这是扼住命运的喉咙！”沉行用力地圈起骼膊，象个大力士一样。
可是那是柳树好不好，叶书华笑得花枝乱颤，一缕秀发就垂落在秀气的脸庞上。
“给你的。”
“什么东西？”
姑娘张开手，手心里赫然是一块大虾酥。大虾酥和高粱饴一样，都是天海市的美味。
虽然叫做大虾酥糖，但是里面并没有大虾，这种酥糖的外形形如大虾，嚼在嘴里满口酥脆，既有着咸香味，也有着甜味，两种口味混合起来口感非常丰富，吃起来一点也不腻人。
沉行把糖放到口里，嗯，重生后的日子就应这样，有香味也有甜味。
两人慢慢走远了，这是两个生机勃勃的背影，走在这个生机勃勃的时代里！
“邱局，我怎么感觉沉行心里有底？”二楼的窗户边，程耀文抽着烟，疑惑地吐出一个烟圈。
“有没有底，明天不就知道了，……年轻人，让他们到大风大浪中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不是坏事！”邱湘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