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情意殷殷,今天势同水火。
虽然宋学海打算对他举起猎枪,沉行还是再一次踏上了红山岛的土地。
在他心里,宋学海不是个不懂政策、不明事理的糊涂老头,他也不想让他触及法律的底线,毕竟老头拿他当亲人一样看待。
今天的海面轻雾缭绕,山脚下渔村炊烟袅袅,港湾渔舟并列,静待出海……
葛长通?
沉行很意外地在码头上的渔船上看到了葛长通,渔船不是已经被收回去了吗,他怎么还在这里作业?
唉,葛长通抱着头就蹲在海滩上抽起了烟。
这个车轴一样的汉子,快撑不住了。
都说宁愿南山当驴,不到北海打鱼,撑船是世间三大苦之一,跟大海打交道,就是靠天吃饭,几个月不着家是常事。
不着家,只要生活有奔头,葛长通也愿意。
承包三条渔船,光维修费就花了两万多,这半年,只要上了船,什么都要花钱,三条船加满油,也就够跑七八天。
船上也啥都得备全,除了油,水和蔬菜还有冰块,都得花钱。
三条船他自己一个人也忙不过来,雇佣人工的费用这半年就得上万块,再加之船的维护,哪哪儿都得花钱。
下网到起网,最少得五个小时。
这期间葛长通得一直盯着方向,换海域、躲别的船,其他人都能歇会儿,他眼都不敢合上……因为,白天鱼不爱动,下网收获少,晚上鱼活跃,网里的货才多。
在这三条渔船上,他搭上了他全部家当,也寄托着他全部的希望……
大队收回渔船后,他不服气,偷偷又把船开出去打渔,前晚,他带人在天海东面海区下网,一艘从附近开过的大货轮带起的巨大旋流,把他们刚刚下到海里价值七千多元的渔网卷得无影无踪。
他们在丢网的海域从半夜找到第二天上午,哪里有一点渔网的踪影?
下午海上起了大风,他们只好开着船到附近的天海港避风。
这屋漏偏逢连阴雨,渔船收回去了,又赶上档子事!
沉行一时有些牙疼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拾起地上的一颗鹅卵石,扔进海里,却没有打出水花来。
“嗨——吆——”
“顿顿桨,装大舱,装舱起吆,嘿吆吼,嘿吆吼……”
突然,似唱似吼的喊声,从渔船上飘了过来,又飘向看不见的海天交接处。
沉行慢慢站了起来,红山岛渔号!
渔号的声音低沉、粗犷、苍凉,却极具穿透力。
此时,好象没有风,没有浪,没有帆,没有船,没有橹,但他却听到了海潮涌动的声音、船橹击水的声音、风帆被拉起的声音、渔网被拖动的声音、急促呼吸的声音、肌肉绷紧的声音、骨头铮铮作响的声音……
他肯定还听到了风蚀岁月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
“带劲!就是这个味儿!还是这股劲儿!”他抓起一颗鹅卵石又扔进海里,“船到码头必有路,没有合同,不是还有张嘴吗,我们走访去!”
没有了合同,可是南王庙的社员都知道承包这回事,这是人证!
“怕没用?”葛长通的心气好象被抽走了,他艰难地站起来。
“你怎么知道没用?”沉行摘下帽子,看着上面的警徽。
八十年代的律师是法律工作者,是司法的一部分,公检法司并列,律师的权力还是很大的。
律师首先有调查的权力,接受调查的群众有配合的义务,拒不配合的,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把跟着你干的社员叫过来。”沉行吩咐葛长通,又从上海牌提包里拿出笔录纸。
可是葛长通很快回来了,脸上满是愤懑,不用说沉行也明白了,那些人不愿意作证。
好吧,沉行直接进村,可是这些渔民,前些天还是沉法师沉法师的叫着,现在门一关,脸一板,任你是沉律师还是沉法师,谁说也不行!
不过,也有人凑上前来,却是嘻皮笑脸说一句“什么也不知道”,就又笑嘻嘻地走开了。
眼瞅着中午时分了,沉行没有调查出半个字来。
“沉法师……”
沉行转眼就看到了宋学礼家的女人,她悄悄地站在一处墙角处,示意沉行过去。
“中午到家里吃饭,宋学礼不方便出来,让我来……”
沉行确实感觉肚子饿了,可是他也不想“连累”宋学礼一家,“我这带着馒头呢……”
“那总得喝口热水吧,”宋学礼的爱人很小心的样子,跟地下接头似的,“俺家掌柜的让你别忙活了,没用……”
她还要说什么,就瞅到宋学海一脸阴沉地过来,“你不回家吃饭,在这瞎胡扯什么……”
宋学礼女人头一低,朝沉行抱歉一笑,快步走开了。
“我告诉你,沉法师,在南王庙,你爱打听谁打听谁,打听天王老子也没用!”宋学海吐出一口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谁说没有用?”沉行啃了一口凉馒头,朝公社走去。
红山岛公社的东西大街不长,两边排列着三、四层的楼房和成片的瓦房、海草房。
路北边有个露天广场,广场北边是一栋礼堂式的建筑,再往北能看到两栋4层和5层的楼房,这可能就是要塞区了。
礼堂前是用红砖铺的篮球场,沉行走过去的时候,八一青年女篮正在那里训练。
郑海霞?
沉行站住了。
其他队员在南半篮练配合,刚出道的郑海霞在北半篮的罚球圈里自己练习投篮,投一个不进、再投一个还不进……
有个篮球碰到篮圈就弹到场边,沉行捡起来没给她,直接来了个远距离投蓝。
可巧不巧,篮球进了!
沉行朝郑海霞得意地刚想笑,就听到另一边的教练大吼一声:不要影响队员训练!
哦,沉行赶紧低着头离开了篮球场。
从篮球场来到红山岛公社,又是一无所获。
公社领导虽然客气,可是说这是南王庙大队的事儿,他们并不清楚,还是让他找南王庙大队。
好吧,沉行一肚皮火气,肚子里已经叽里呱啦地乱叫。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宋学海家里走去。
哦,这个县里来的法师到宋学海家里去了!
当他走到宋学海家门口,身后已经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宋学海家的海草房经过改造装修,舒适而雅致。沉行一进门,宋学海正坐在院子里吃饭,一盏明亮的白炽灯照亮满满一桌子海岛特产。
新晒的金钩海米,鲜美的清蒸红加吉鱼,大葱蘸海兔酱,比巴掌还大的鲅鱼饺子……
宋学海却好象并不意外,但一句话也不说,给沉行倒了一玻璃盅的白酒。
沉行拿起一棵大葱,蘸了海兔酱,风卷残云般就咬了下去,鲅鱼饺子直接塞进嘴里,两玻璃盅白酒一下肚,他进到屋里,在宋学海家里倒头就睡。
“看什么看……去去,有什么好看的……”
宋学海来到院里,驱赶着看热闹的村民,“沉法师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客人,都不敢怠慢他,谁怠慢他我打断他的腿……”
哦,前些天不是还说敌人来了有猎枪吗,怎么风向又变了?
一向最注重风向的渔民都糊涂了!宋学海的老婆也糊涂了!
沉法师——
宋学礼到底不放心也尾随而来,他叫了一声,炕头上的沉行仍是呼呼大睡。
“我啊,我想让他知难而退,”宋学海抽着烟,看看在炕头上大睡的沉行,“这小子,三分虎气七分猴气……还真是个人物……”
啊!
两人正说着,沉行突然从炕头坐了起来,吓了两人一跳。
“休息,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倒头又睡。
宋学海狐疑地看着宋学礼,宋学礼也狐疑地看着堂哥,“这沉法师,到底睡着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