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法师——
渔船刚刚靠岸,岸板还没搭好,宋学海踩着海水就过来了,他先是朝着船上吼了一嗓子,“学进,你没怠慢咱们大队的沉法师吧?”
宋学进也跳进海里,笑道,“我敢吗,现在哪个岛不知道,沉法师是我们大队的客人……”
“我琢磨着你也不敢,你但凡有一点怠慢,我打断你狗腿……”宋学海亲热地拉着沉行的的手,却又纠正道,“不是客人,是亲人,亲人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明天咱们大队新船下海,沉法师正好赶上……”
“学礼,”他又朝人堆里喊了一声,“让你嫂子下饺子,沉法师中午没吃饭……”
“吃了,吃了半个罐头。”沉行是真心感动了,自打记事起,除了家里人,还没人对自己这么好。
这,真的是亲人一般的感觉。
“大小伙子,半个罐头哪能吃饱?八节楼老孙给俺打电话了,知道你没吃饭,我就让你大姨给你包饺子,鲅鱼饺子……”
说是吃鲅鱼饺子,可是该有的菜肴一样也不少,梭子蟹,大海螺,?对虾,炸蛎黄,葱烧海参,浇汁原鲍……宋学海把大队干部和村里的老人都喊来陪客,又开了两瓶西凤。
西凤,八十年代的酒王,有钱都买不着,五块二一瓶,在这个人均工资二三十块钱的年代,两瓶西凤顶得上小半个月工资了。
宋学海依旧热情,强拉沉行坐在他的右边,按照京南省喝酒的规矩,这是贵客的席位。
他先给沉行倒了满满一玻璃盅的白酒,“亲人来了,什么话也不说了,来,再试试你的酒量……”宋学海举起玻璃盅,一口干了。
沉行却只敢浅浅地抿一口,他有心事,面对着这如火一般的热情,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好在酒到半途,趁着酒劲上脸,他拉住宋学海,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葛长通找到我们法律顾问处了……”
啊?
宋学海勃然作色,“他想干什么?兔崽子,他敢动手,我打断他的腿……让民兵连把他绑起来……”
沉行一脸无奈,自己还没说完呢,眼瞅着宋学礼又来敬酒,一玻璃盅白酒又一口干了,他只能再抿一小口,可是这话始终没说出嘴。
不过,从宋学礼嘴里他也打听明白,这南王庙大队有宋、葛两大姓,葛姓人丁不旺,宋姓却是家大业兴。
当然,在一个村里住着,勺子难免有碰锅沿的时候,宋学海这个人很公道,从不护短,不管葛姓还是宋姓都很服气,在几个海岛上威望也很高。
承包渔船是他定下的,收回渔船也是他定下的,就是不想让一个村里的人不团结、闹乱子。
红烧大黄花鱼上桌了,宋学海又把鱼头对准沉行,慌得沉行赶紧站起来,在座诸位年龄都可以当他爷爷、当他父亲了,他可不敢僭越……
可是宋学海到底还是把鱼头对准他,又亲自动筷,扣掉两只鱼的眼睛,放到沉行的碗里。
这是海岛上吃饭的最高礼节了!
沉行这一感动,直接把一玻璃盅的白酒都喝掉了!
也许,真的象宋学海说的一样,醉过一次后酒量真的长了,夜色下,沉行蒙蒙胧胧就来到了海滩。
也许是明天有新船下水,沉沉的海面上,千盏灯笼被点亮了,沿着海岸线一字排开,宛如一条蜿蜒的火龙。
每盏灯下都写着渔民的名字或心愿,随风摇曳的光影倒映在海面上,点映成光影的世界。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沉行舒服地躺在沙滩上,看着头顶的星空,这一幕美得让人摒息,也让他明白:在这片靠海吃海的土地上,光明从来不只是驱散黑暗,更是照亮归途的力量。
嗯,他随手抓起几颗鹅卵石,鹅卵石五颜六色,晶莹剔透,每一颗都记载着潮起潮落,见证着沧海桑田……
“学礼家的,明天找几个妇女,让她们找那些最好看的石头,给沉法师带回去……”宋学海喝得醉醺醺的,可是还不忘记沉行。
……
清晨的渔港,渔船陆续靠岸,甲板上堆满银光闪闪的海货。
渔民们不慌不忙地整理网具,岸边的女人坐在小马扎上,一边剥着海蛎子,一边哼唱古老的渔歌。那旋律虽不高亢,却象潮水一样缓缓流淌进听者的心里。
岸边,已经摆好香案香炉和祭祀用的水果点心,宋学海一声高呼,锣鼓鞭炮齐鸣,宋学礼立即点燃事前准备的谷秸火把,围着渔网开始奔跑。
后面,宋学进端着盛满“鱼形饽饽”的箥箕,紧追着火把,跳上颤巍巍的桥板,在渔船的甲板上,把鱼形饽饽全部抛洒进大海里。
“打满喽——”
在宋学海的带领下,全村的人一同抬起沉甸甸的渔网,伴着高亢的上网号子,走向三条新的渔船,也走向新的希望……
“沉法师——”
宋学礼爱人找到沉行递给他长长的红绸的时候,他正笑着站在村民当中,吃着鱼形饽饽,这种被巧手捏成小鱼模样的面食,蒸熟后通体洁白,眼睛用红豆点缀,活灵活现。
红绸是要系在船头的,长长的红绸在在海风中起舞,寄托着平安的愿景,也倾诉着丰收的渴求……
“沉法师——”
目送三条大船离港而去,宋学海一脸的满足与憧憬,“葛长通那三条船收回来了,现在,大队就有四十五条船了。”
宋学海和南王庙对他的看重,让沉行一直找不到说这个话题的机会,见宋学海主动提及,他马上顺杆往上爬,“葛长通来找过我,想让我当律师,给他打这场官司,我没答应。”
“他到法院告我?”宋学海满脸的气愤,接着却抓住沉行的手,“你可不能给他当法师……对嘛,这就对了,你跟我们是一家人。”
“他说,大队跟他签了承包合同,承包期二十年,公社里也有承包到户的说法……”沉行斟酌着自己措辞,“你也支持他承包……”
“没有合同,”宋学海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一个字都没有,”看着沉行疑惑的眼神,他忍不住又问,“沉法师,你到底是信他还是信我?”
沉行默然。
这合同已经撕掉了,现在当然没有合同了。
“这么说,你真的是替葛长通说话的?”宋学海愤怒地盯着沉行,海风吹过,红旗猎猎作响。
“我明白了,闹了半天,烧香拜佛,佛没来,鬼到了……”宋学海不再理会沉行,抬腿就走,“你白瞎我们一片心了,你告诉葛长通,别痴心妄想,只要大队的船,随时可以收回来,没有承包不承包的说法……”
他突然又站住了,“沉法师,你还年轻,你站在人民这一边还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你可得想清楚!”
哦,人民的对立面,事情这么严重?
沉行好笑,不过,这两天时间,冰火两重天的滋味,他切实感受到了……好嘛,简直是从座上宾到阶下客!
可是就在他坐客轮要离开海岛的时候,海岛上的大喇叭里就传来委婉动听的歌曲——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红山岛的海面上,帆船点点,远处,青山在望,沉行长舒一口气,这真的是一处好山好水好地方!
哦,怎么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显然,录音机在快进,当激昂澎湃的歌声重又响起的时候,沉行又笑了——
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畅,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