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工老张第一个冲进包间,他跑到老吕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厂长……成了!成了!”
“我们……我们在新油里,掺了百分之一的石墨粉……第一把,没敢上自动冲压,都是亲自手动操作,刚刚我一共手冲了十次!”
“自打咱们厂有了自动冲床线——哪年来着?反正就我结婚那年!之后多少年没手冲过了?更别说连续手冲十次了!可累坏我这把老骨头了!但我心里高兴啊,乐开了花!”
他激动的伸出两只手,十指张开。
“手冲十次,十次都成功!合格率——百分之百!”
轰!
老吕整个人,先是呆住,随即眼框一下子就红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盘子都差点跳了起来。
“好!好啊!”
这半个多月,他吃不下,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压力太大了!
现在,这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老张和几个技术主管,已经顾不上跟厂长汇报了。
他们径直冲到卫建中面前,把他给围了起来。
“小卫同志!不,卫老师!请受我一礼!”
总工老张,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专家,竟然真的要给卫建中鞠躬!
卫建中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扶住他。
“张总工,您可千万别这样,我可受不起!”
“小卫师傅,你受得起!你绝对受得起!”
总工老张抓住卫建中的手,激动地摇晃着,“你今天,不光是救了我们厂,你是救了我们这些老技术员的命啊!”
旁边一个主管已经倒好了酒,端了过来。
“卫老弟,这杯酒,您一定要喝!这是我们几个老哥哥,对您的敬意!”
“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
这架势,卫建中实在推脱不过,只能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谁知道,这就象捅了马蜂窝。
一个人敬完了,另一个人又端着酒杯上来了。
车轮战,根本挡不住。
眼看着卫建中脸颊泛红,有些招架不住了。
李长江坐不住了。
卫建中可是他手底下的好兵,是红星厂的宝贝,可不能被这帮家伙给灌坏了!
他站起身走到卫建中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又从桌上拿起一个空碗,倒满了白酒。
“行了行了,你们这帮老家伙,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他端着大碗,目光扫过铝厂的众人,声音豪迈。
“他不能喝,我替他喝!你们谁不服气,想灌酒的,都冲我来!”
李长江酒量惊人,气势更惊人。
卫建中才十九岁,外表稚嫩,铝厂的人也不好再劝,纷纷调转枪口,开始敬李长江。
李长江是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喝得酣畅淋漓。
厂长老吕,此时也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来。
他走到桌边,二话不说,拿起一瓶没开的合州大曲,“砰”的一声,一根大拇指就把瓶盖给起开了。八级钳工满是老茧的手,跟老虎钳区别不大。
“这半个月,咱们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仰起头,对着瓶口,就“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他这股狠劲给镇住了。
一瓶酒,他硬是一口气,又喝下去了小半瓶。
他放下酒瓶,用手背抹了一把嘴,满脸涨红,大吼一声。
“痛快!”
他回头扯着嗓子对着门口大喊:“小章!再来四瓶合州大曲!”
回头指着李长江,又指了指总工老张,目光最后停在卫建中脸上。
“今天!我跟老张舍命陪君子了,老李,还有你带来的这小子!谁他娘的要是能站着走出这个门,就算我老吕不会招待人贵客!”
夜深沉。
合州市第一铝制品厂,招待所二楼。
卫建中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
他说是没喝,架不住铝厂人多,还是被灌了点。
现在后劲上来了,脑袋晕乎乎的,像塞了一团温热的湿棉花。
索性坐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
外面更静。
整个世界都象是睡着了。
没有汽车的轰鸣,没有邻居的吵闹,甚至连远处工地的声音都没有。
这个年代,没有夜生活。
天一黑就都睡了。
只有招待所院子草丛中的虫鸣,一阵一阵,清淅得象是就在耳边。
卫建中走到过道的栏杆前。
一股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凉风,吹了进来,让他清醒了不少。
抬头望向天空。
一瞬间有些失神。
漫天的星斗,象是撒落的钻石,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银河清淅可见,一条淡淡的光带横贯天际。
没有光污染,没有雾霾。
星星,就是这么亮、这么密。
他想起了“南天门”。
想起了那个计划的最终目标……
然后,以“南天门”为跳板,走向更深邃的宇宙。
他走了,导师和师兄弟们会继续。
而自己,在这个时空,也有了新的使命。
他洞悉历史的走向。
他知道未来几十年,我国工业化进程中,会遇到哪些坑,会走哪些弯路。
那些原本需要付出巨大代价,需要用汗水甚至鲜血才能换来的教训,他都了如指掌。
他可以让整个民族少走一些弯路、少流一些汗、甚至少流一些血!
可以让那些奋斗在各个岗位上的同事、前辈们,踩在自己的肩膀上,达到更高的高度。
他深吸一口气,夜风微凉。
就从红星联合机械制造厂开始吧。
……
“嘎吱——”
旁边房间的门开了。
李长江叼着一根没点的烟,走了出来。
他看到卫建中站在栏杆前,笑了。
“怎么,睡不着?酒量不行啊,小子!就那么点酒,拢共拢不到二两,就上头了?”
他走到卫建中身边,靠在栏杆上,从兜里摸出火柴,“嚓”的一声划着,点上了烟。
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厂长,您也没睡?”卫建中问。
“老了,觉少。”李长江吐出一口烟圈,“心里高兴,也睡不着。”
他看着卫建中,眼神里满是好奇。
“小子,跟我说句实话,你那一身本事,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别跟我说是在农机学校学的。那学校啥水平,我门清!要是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那校长就该去京城上任抓全国教育了。”
这个问题,卫建中早就想好了答案。
这是他穿越过来,给自己找的最合理的“金手指”来源。
“厂长,其实也没什么。”
他挠了挠头,露出一副半大孩子该有的,略带腼典的表情。
“我们学校,离中科大很近,就隔了两条街。”
“学校里教的那些,我一学就会了,觉得没意思。这三年,我只要一有空,就跑到中科大的图书馆去看书。”
“我也不看别的,就专门找机械制造、金属材料、热处理这些书看。看得多了,就记住了点东西,自己琢磨了点心得。”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七八十年代,正是全民热爱学习,尊重知识的年代。
一个热爱学习的年轻人,泡在中科大这种级别的图书馆里三年,能学到一身真本事,完全说得通。
当然,学到卫建中这级别?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过李长江也不知道卫建中的水,到底有多深啊。
李长江厂长听完沉默了半晌。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在水泥窗台上摁灭。
转过头,看着卫建中,眼神里满满都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感动。
李长江特别喜欢有本事,还肯下功夫学习的年轻人。
“好小子!”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在卫建中的肩膀上拍了拍,跟打桩似的。
“有出息!爱学习,肯钻研,这才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好样子!”
他哈哈大笑起来,心情愈发舒畅。
“好好干!回了厂,你就跟着我。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中科大的旁听生,到底能给咱们红星厂,带来多大的惊喜!”
就在他即将转身回屋时,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递给卫建中,“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