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用的什么油?”
卫建中象是完全没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的不耐烦,继续追问道,“是不是最近新换了一批油?”
总工老张疑惑地点点头,“这……还真是!还真是换了一批润滑油。上个月,采购科的小王说,他找到一批新的拉伸油,也是国营大厂出的,性能参数差不多,但价格比我们原来用的那款,便宜了将近两成。我就让他先进了一批来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卫建中身上。
李长江也停下了夹菜的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卫建中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问题,应该就出在这批新油上面。我猜,这批新油的润滑效果,太好了。”
满桌皆惊。
“润滑效果好,还不是好事?”一个技术员脱口而出。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搞机械的,谁不希望润滑好?润滑好了,摩擦小损耗低,工件表面光洁度高。
这怎么会是坏事呢?
“好事过了头,就成了坏事。”
卫建中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淅,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铝板在模具里进行拉伸变形,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滑下去的过程。”
“它需要和模具的表面,特别是压边圈的表面,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摩擦力。”
“这个摩擦力,就象一只无形的手,控制着铝板向模具型腔内流动的速度和流量。”
“如果摩擦力太小,也就是说,油太滑了。那这只手就抓不住铝板。铝板在冲头的作用下,会不受控制,过快滑进型腔。”
“这样一来,就会导致各个部分的变形非常不均匀。有的地方材料还很多,堆积起来了。而有的地方,比如锅口圆角的位置,会被过度拉伸,金属拉得太薄,超过了它的延伸极限。”
“最后的结果,就是刺啦一下,从最薄弱的地方撕裂了。”
他看到众人还是有些似懂非懂,想了一下,抓起一根筷子和一个空酒瓶,把筷子伸进酒瓶口。
“筷子好比冲杆,酒瓶就是凹槽,”他将筷子在酒瓶口反复抽插,“筷子太细,相当于此时摩擦力等于0,过度润滑,无法对壁内侧产生任何压力……”
他继续说道“摩擦这东西,有时候是必须的。这冲杆一家伙杵进去,必须有摩擦,承受冲击的凹槽,和冲杆之间,太润滑了,摩擦力太小,反而不好。这就好比……好比……嗯……好比……”
卫建中的筷子在酒瓶口来回蹭着,琢磨该用什么比喻这种过度润滑反为不美的情况。
“好比……开车?”一直闷头吃菜的司机老王忽然抬起头说道。
开车?卫建中一愣。
老王放下筷子道:“俺不懂冲压,是个大老粗,但俺是老司机啊,懂开车!开车的时候,有时候车后轮陷进沙子,摩擦力太小,一直空转,就是出不来。俺真的是大老粗,不懂技术,但听小卫说,有时候摩擦是好事儿,没摩擦,事儿办不成,就琢磨开车这档子事儿了。”
“对对,老司机就是老司机,说得对,老司机会开车。”卫建中举着酒瓶和筷子继续演示,“我说的比喻,其实就是开车。摩擦嘛,对开车来说,这时候是好事儿!”
“冰面上、沙坑,这些地方摩擦力太小,会打滑。”
“是一个道理。”
这个比喻一出来。
整个包间,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懂了。
形象贴切,有道理。
尤其是总工老张和那几个技术员,他们脸上的表情,从迷罔到疑惑,最后是恍然大悟。
行家一张嘴,就知有没有。
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可要不是这个小卫捅了这一下,这群老专家、老工程师,苦思冥想了半个多月,就是没想到这一层。
“那……那该怎么办?”老吕的声音都有些颤斗,铝锅的事情让他这半个月都茶饭不思了。
“解决办法很简单。”
卫建中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换回你们原来用的润滑油。”
“第二,如果这批新油已经买了很多,必须用掉。那就在油里面,掺一点东西进去。比如掺一点废机油,或者更简单,弄点石墨粉末进去,搅匀了用。目的就是降低它的润滑性,给它增加一点摩擦阻力。”
“第三,如果不想动油。那就稍微降低一点压力机的冲压速度,让材料在模具里流动得更平缓、更从容一点。不过,这个方法可能会影响一点生产效率。”
话音刚落。
总工老张“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走!去车间!现在就试!”
他一把拉住生产主管,“你去化验室,找点石墨粉来!”
“你,去把二号线停了,我亲自调!”
几个技术人员,如梦初醒,饭也顾不上吃了,酒也顾不上喝了,呼啦啦一下,全都跟着总工老张跑了出去。
包间里,瞬间就空了一大半。
只剩下李长江、老吕、卫建中、司机老王和刘秘书几个人。
老吕也坐不住了,没心情喝酒,心神不宁,不停地搓着手,总忍不住朝着门口的方向看。
李长江也不知道卫建中说得到底对不对。
但看工程技术人员那副饭都不吃了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端起酒杯,朝老吕一举。
“怎么样,老刘?我说了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手底下这个小兵,还行吧?”
老吕苦笑,陪着李长江喝了点,但不时朝门口望去,心思完全不在饭桌上。
卫建中倒是很平静,继续斯文地吃着菜。
这年头的鱼没有污染,味道就是鲜美。
李长江心情大好,“小卫,来,陪我走一个。”
卫建中连忙摆手:“厂长,我不会喝酒。而且,万一等会儿调试机器,需要我上手操作呢?喝了酒可不行。”
一句话,把酒给挡了回去,理由还找得冠冕堂皇。
李长江越发觉得这小子机灵,也不勉强他。
只有老吕,坐立不安,偶尔来一杯,筷子压根就没动过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概半个钟头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由远及近。
是总工老张他们回来了。
人还没进门,李长江光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知道结果了。
一个个眉飞色舞的。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