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个还差一个月才满十九岁的技校生,真的是自己厂里的人!
“哈哈哈哈!”
李长江忍不住仰天大笑,笑声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他刚才还在想,这是哪个单位的学徒工,是个宝贝疙瘩啊,能不能……想个办法给挖过来?
没想到,宝贝疙瘩自己送上门了!
真是老天开眼。
李长江用力拍着卫建中的肩膀,铁掌力气大得象是要在他身上打桩,卫建中疼得脸皮抽搐,后槽牙都咬起来了。
“好小子!好!真是太好了!”
他一高兴,连带着看旁边那个瘫在地上的胖主管,都顺眼了几分。
得了宝贝,心里的怒气也消了大半。
那胖主管是个机灵人,一看李长江笑了,立刻连滚带爬地凑过来,抱着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厂长,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不是人!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这就去合钢一厂!我去找他们厂长!我求爷爷告奶奶,也给您调拨一批合格的钢材过来!”
他举起手指着自己脑壳,赌咒发誓:“要是这批钢材再出半点问题,您不用枪毙我!您就把我这颗脑袋拧下来,当夜壶用!”
李长江皱了皱眉。
眼下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总不能空着车回去。
他沉吟片刻,猛然飞腿,一脚踹在胖主管的屁股上。
“滚!别在这丢人现眼!就按你说的办。明天一早,我要看到合格的钢材。要是再出问题,你就自己把脑袋洗干净了送过来!”
“哎!好嘞!谢谢李厂长!谢谢李厂长!”
胖主管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连滚带爬地跑了。
李长江转过身,脸上的煞气瞬间消失,又换上了和蔼的笑容。
他拉着卫建中,越看越满意。
“小卫啊,你这报到,先不着急办。”
他对秘书小刘说:“去跟厂办说一声,咱们今天不回去了。”
然后又对卫建中说:“你也别急着报道。明天一早,跟我一起再来拉钢材。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再帮我这个老头子掌掌眼。”
“这是我应该做的,厂长。”卫建中答得不卑不亢。
“好。”李长江点点头,“那,今晚咱们就在合州市招待所对付一宿。”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沉吟了一瞬。
“不行,住招待所太冷清了。”
他一拍大腿,象是想起来什么。
“走!去铝厂!他们厂长老吕,还欠我一顿大酒!今天非得让他把血给出了!”
合州市第一铝制品厂,职工食堂二楼小包间。
天色已经擦黑,包间里的灯亮着。
一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铝厂的厂长老吕,是个跟李长江年纪相仿的汉子,就是身形瘦削一些,两鬓已经有些斑白。
总工程师老张,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个老技术宅。
此外,还有生产主管,技术主管,都是铝厂的技术骨干。
李长江这边,除了他自己和秘书小刘,就是卫建中和司机老王。
铝厂厂长老吕很热情,吩咐食堂上了最好的酒菜。
两瓶本地名酒“合州大曲”,八个菜,四荤四素,中间还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鱼头豆腐汤。
在七九年,这绝对是高规格的接待了。
卫建中很有眼力见,不等别人吩咐,就主动拿起酒瓶,给桌上的各位领导挨个把酒杯斟满。
手很稳,倒酒正好到杯口,一滴没洒。
李长江看着,心里又是一阵满意。
这小子,不光技术好,还懂人情世故,是个可造之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气氛却有点奇怪。
李长江这边是客,自然是放开了吃喝。
可铝厂那边,厂长老吕和总工老张,虽然嘴上一直说着“吃,吃,别客气”,但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
两人脸上挂着笑,可那笑意怎么看都到不了眼底。
时不时地,两人还会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叹口气。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长江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当”的一声。
他佯装生气,瞪着老吕。
“我说老吕,你这就不够兄弟了啊。”
“想当初,你们厂那台老冲床,曲轴断了,到处找不到配件。是谁二话不说,让我厂里的老师傅,熬了三天三夜,给你们硬生生锻了一根出来?”
“现在倒好,我上你这儿蹭顿饭,你就给我拉着个长脸。怎么,怕我把你吃穷了?”
老吕一听,赶紧站起来,端起酒杯。
“老李啊老李!瞧你这话说的。我哪敢啊!来来来,我自罚一杯,给你赔罪!”
他仰头,把一杯白酒喝了个底朝天,啧儿一声,放下酒杯,苦着脸说:“老李啊,我这哪里是对你,我是……唉,厂里最近出了点事,实在是心里烦。”
他说着,欲言又止,看了一眼旁边的总工老张。
李长江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什么事?说出来听听。都是工业口的,没准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老吕还是没说话,总工老张扶了扶眼镜,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
“唉,别提了,老李。说出来都怕你笑话。”
“我们厂,最近不是接了个军工任务,给部队生产一批新型的铝制行军锅嘛。”
“本来是好事,也是我们的拳头产品。可谁知道,在新上的那套冲压模具上,出了大问题。”
老张一说起技术问题,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一脸愁容,说得十分通俗易懂。
“也不知道是哪里邪了门了!我们用那套新模具,冲压出来的锅坯,在下一步拉伸成型的时候,十口里面,最少有七八口,都直接拉裂了!”
“锅沿儿那里,刺啦一下,就一道大口子。那铝片,就好象跟自己有仇一样,自己把自己给撕了!”
“我们把能想到的问题都查了一遍。铝板的材质,没问题,都是同一个批量的。压力机,也没问题,吨位足够,压力也稳定。”
“可它就是裂!”
老张越说越激动,两手一摊:“邪了门了!这半个多月,我们天天就耗在这上面了。前两天,正好有个从沪上来的专家来我们省里办事,我们把他请过来,人家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次品率高得吓人,废品堆得跟小山一样。上级领导天天打电话来催,再这么下去,我跟老吕,都得被撸了。”
总工老张说完,桌上陷入了一片沉默。
铝厂的几个技术主管,也都跟着唉声叹气。
李长江也皱起了眉头。
拉伸开裂,这是个很常见的冲压问题。
原因很多,可能是模具间隙不对,可能是压边力不够,也可能是材料本身有问题。
但听总工老张这意思,这些常规问题,他们肯定都排查过了。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就在一桌子工程师、厂长都愁眉不展的时候,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诸位领导。”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卫建中。
他放下筷子问道:“贵厂冲压之前,给铝板抹油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在场所有技术人员都愣了一下。
生产主管下意识地回答:“抹啊!那肯定得抹拉伸油啊。不抹油,铝板直接跟模具干摩擦,那不全都得粘在模具上,当场就得撕烂了?”
这是一个最基础的工艺常识。
他们甚至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出错。
技术人员心眼少,没什么城府,几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抹鄙夷的神情:这个学徒工看起来挺精明,怎么一张嘴就是傻乎乎的,问有没有抹油?
能不抹油吗?
对搞工业的来说,冲压不抹油,简直就跟文学系毕业生,不知道鲁迅就是周作人一样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