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之上,万籁俱寂。
安王瞳孔一缩,执杯的手停在半空,酒水在杯中凝成一弯月。
顾离眼中是满是难以置信,此子竟如此狂妄?
“有意思,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来。”燕北刀愣了足足三息,随即仰头大笑,声振林木。
林知盈睁开眼睛,美眸中,光影流转,再无半分慵懒。
安无恙连狂吃茶歇的动作都僵住了。
曹子羡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在死寂的湖面上缓缓铺开:
“情理之辨,由来已久,然其间脉络,可分七品。”
曹子羡伸出一指。
“其一,情理一体,谓之太和。夫诗者,言其志,亦缘其情。志者,胸中沟壑,乃理之所塑;情者,心中波澜,是感之其形。所谓情景交融,非独指情与景合,更是心与天通,情与宇宙万法、人生至理的无间契合。景中生情,情中含理,此境浑然,情理已不可分。”
曹子羡再伸一指。
“其二,理以范情。世间有礼义,有法度,有纲常,此为理。人之情感,发乎本心,当止乎礼义。文章之道,亦求载道,便是此理。情可纵,意可放,却终究不得逾越规矩之绳墨。”
曹子羡声音平稳,继续道:“其三,情以越理。推究本心,求绝假纯真之念。所谓闻见道理,若成心之桎梏,则当弃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破生死之关,可撼礼法之山。此为至情,亦是文章之极诣,是为性灵。”
湖畔风声渐歇,众人摒息。
“其四,理以察情。以格物致知之心,观人情冷暖,察世事变迁。落笔之处,非为抒一己之怀,乃为剖析万物之性。世间百态,人物悲欢,皆是社会人伦的映照,置于理性之下,其脉络纹理,毫发毕现。”
“其五,情理相悖。心有所感,而理不可通。常见于多义之作,诗中意象,或朦胧,或多歧,其内里所藏,却是故国兴亡之思,历史浩劫之省。情为外显之表,理为内藏之核,两相撕扯,张力自生,令人回味无穷。”
“其六,情理皆妄。何为真情?何为至理?或不过是言语之戏,权谋之构。有等文章,便以游戏笔墨,解构叙事之根本,令故事之‘真’,人物之‘情’,皆不可信。于是,理性逻辑与情感真实,同时消解于叙事之中。”
说着,曹子羡伸出最后一指,目光扫过众人。
“其七,情理交感。此论已不在作者,而在观者。一篇佳作,其意境非固于纸上,需待人以心逆志。读者以自身之情,揣度作者之心,方能悟得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此一番情理,乃作者与读者心意交融,共同创生,方得圆满。”
七论已毕,曹子羡收手负后,静立不言。
碧湖上,针落可闻。
先前还喧哗不止的文士,此刻鸦雀无声。
曹子羡每说出一论,他们的声浪便弱下去一分,说到第七论时,已是寂静如死。
林知盈与安无恙听得云里雾里,便不再理会那些深奥言辞。
另一边,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啪”的一声脆响,是顾离捏碎了手中的玉杯,霍然起身,脸上血色尽褪。
燕北刀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站起身来,魁悟的身躯笔直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曹子羡。
白衣僧人不知何时也已站起,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安王也缓缓起身,他身后的门客们早已乱作一团,几人铺开绢帛,几人研墨,执笔者手腕颤斗,却又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唯恐漏掉一个字。
曹子羡所言,有太多闻所未闻的东西,每一个字都值得他们回去耗费心血,仔细体悟。
徐涯一双眸子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曹子羡,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个镇妖司的小吏,竟有如此惊世之言?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怎么会懂这些,他不过是个粗鄙的胥吏曹继业面色如死,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
邱婷痴痴地望着那道身影,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那光芒,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镇妖司,望北楼。
林玉山正披着一件厚裘,听见推门动静,抬起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病色比昨日又重了一分。
陈天渊刚一进来,见此情形,快步上前,将窗户关严。
“义父,我说了多少次了,您身子弱,吹不得风,今天的风又这么大,您”
林玉山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无妨,说吧,出什么事了?”
陈天渊从怀中取出一本抄录好的册子,躬敬递上,道:“是诗会那边的消息。碧湖论诗,曹子羡一人,横压京城文士。他提出了‘情理七论’,不过,我对此道不太了解,这是我们的人所记录的,稍后会有一份更详细的。”
林玉山接过册子,随意翻了几页,原本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笑意。
“有意思,情理七论,旷古烁今,今日过后,曹子羡,便是京城乃至天下公认的诗论大家了,怕是难有人能出其右。”
林玉山合上册子,随手放在一边,问:“他的师承,查得怎么样了?”
“据李宁所说,曹子羡在平日交谈中,曾无意间提起,他的师父是一位纵横之士,百家之谈,无所不授。”陈天渊躬身回答。
“纵横?”林玉山轻篾一笑,说:“一群只会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罢了,整日期盼着天下大乱一施抱负。”
陈天渊沉默片刻,继续说:“但是,曹子羡说,他与他师父二人在山中清修苦读,共度了四年。可我们派去探查的人,在他们居住过的地方,发现了第三个人的痕迹。”
林玉山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前倾,眸中闪过一道光。
“人呢?”
“已经跑了。我们的人赶到时,只馀下一些尚未凉透的灰烬。是否要发布海捕文书,全境通辑?”
林玉山默然良久,最终还是摆了摆手,重新靠了回去。
“不必了。只要我还在一日,什么谋臣策士,鬼谷纵横,都掀不起半点风浪。”
他的语气平淡,自有一股镇压天下的气魄。
“对了,义父,还有一事。”
陈天渊又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道:“我们安插在荣国公府的人传来消息,荣国公今日也会去碧湖诗会。他对您素来抱有极大的敌意,怕是会因此而为难曹子羡三人。”
林玉山闻言,脸上反倒露出几分趣味,道:“无妨。他要去,便让他去。”
“就将此事,视作对他的一场考验吧。我倒是想看看,他除了会纸上谈兵,还有几分真本事。”林玉山敲了敲桌上的那本诗论。
“况且,幼狮堂里全是些道门弟子,对我们,对陛下,都不太好。”
林玉山顿了顿,突然问:“对了,诗会声势不小,怀瑾那边有什么消息?”
“不知。”
林玉山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