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
金玉为阶,珠帘作幕,靡靡之音自重楼深处溢出,勾得人骨头发软。门口侍女身段妖娆,伸手拦人,嗓音甜腻。
“公子,门坎费十两。”
曹子羡闻言,下意识护住钱袋,十两银子,那可是他两个月的俸禄。
“子羡,镇妖司和教坊司有合作关系,兄弟们来庆功,门坎免费,酒水报销。”梁凯搂着曹子羡的脖子,大步往里走,说:“至于睡姑娘的钱,还得自个儿掏腰包。司里说了,这种不报。”
一位同僚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一个月睡了十几个姑娘,报上去后,管钱的赵天枢脸都绿了,上面一商议,直接把这福利给砍了。”
“胡说八道!林公早就想砍了,我这是体恤上官,给他们递个由头,懂不懂?”梁凯脖子一梗,毫无愧色,
“切。”
梁凯听取嘘声一片。
众人穿过回廊,直上顶层一间奢华的包间,推开门,便能俯瞰底下灯火辉煌的巨大舞台,朱栏之后,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梁凯大马金刀地坐下,对着跟进来的老鸨一挥手:“上姑娘。”
不多时,一排女子鱼贯而入,环肥燕瘦,各有风情。
“穿两件以上的,出去!”
“不让摸的,出去!”
“不能喝冰的,出去!”
梁凯报上了自己逛教坊司的三大原则,众位同僚闻言,不由眼前一亮,赞叹:“瞧,这个就叫专业。”
先后来了四批,才满足了弟兄们千奇百怪的爱好。
梁凯见曹子羡羞涩腼典,便自作主张,给他这位功臣留了两个,一个珠圆玉润,身材丰腴,一个细腰长腿,妖娆多姿。
“今晚,可不能委屈了我们的大功臣啊。”梁凯高声说道。
包间坐满了人,莺声燕语,酒香浮动。
梁凯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说:“知道哥们儿为什么非挑今天来?”
众人摇头,皆是不解。
“一看你们就是来得少。”梁凯一脸得意,“每月十五,是教坊司十二花魁同台献艺的日子。这叫‘群芳宴’,寻常人想看,得提前一个月预定。”
众人这才恍然,纷纷朝着楼下舞台望去。
梁凯喝得兴起,开始介绍:“子羡,你第一次来,有所不知,这教坊司立身之本是十二花魁。琴棋书画,诗舞唱茶,剑香绣酒,合称十二绝。三年前,教坊司花了天价,请来‘醉笔公子’顾离,为十二花魁各题了一首评诗。自那以后,十二花魁,名动天下,万般青楼,唯有避其锋芒。”
梁凯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念起来,“比如那琴绝的评诗,‘教坊深处锁春愁,一曲清歌动玉楼。不羡牡丹真国色,此花端合冠群俦。’怎么样?”
曹子羡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轻轻摇了摇头。
“一般。”
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包间的喧闹都停了一瞬。
梁凯愣了一下,旁边几名同僚更是投来古怪的目光。
醉笔公子顾离的诗,天下年轻士子,谁不推崇?
到了你这儿,就一句“一般”?
曹子羡没理会众人,指了指远处墙壁上挂着的几幅巨大锦帛,上面用金线绣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那些是什么?”
梁凯解释:“教坊司姑娘们的榜,从左到右,依次是月票榜、打赏榜、新人榜。前两榜名列前茅的都是十二位花魁。”
“月票榜,一票十两银子,不过听说有花魁会刷票的,真是不当人子!”
“打赏榜就没准了,打赏东西五花八门,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什么都有。”
“新人榜,顾名思义,给新来的姑娘们争的。”
说话间,楼下钟磬声响,群芳宴正式开始。
丝竹声起,先登台的是琴绝。女子一身素衣,坐于台中,面前一架古琴。她纤手拨动,顿挫之间,泠泠之音如水银泻地,满室皆静。
一曲罢了,馀音绕梁。
接着是香绝。不见其人,先闻其香,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自台下升腾,初闻是淡雅的兰,细品是清冽的梅,再后来,竟有百花齐放之感,偏偏混在一起又不显杂乱,反而层次分明,沁人心脾。
而后,唱绝登台。女子未施粉黛,只一开口,便将所有人的心神都抓了过去,歌声时而如黄莺出谷,时而如凤鸣九天,一句高音拔起,直冲云宵,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神摇曳。
梁凯听得痴了,开始臆想:“也不知谁,有福分听到她的最高音。”
“要我说,还是剑绝好,身段柔软有力,脚能碰到自个儿肩膀,再盯着她英气的面庞和不甘不屑的神情,那感觉,啧啧。”一人嘿嘿直笑。
十二花魁轮番献艺,各展其能,引得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表演结束,便是打赏环节。
一名专司收礼的姑娘捧着托盘,开始在各个包间穿行。
梁凯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递了过去,说:“给清商姑娘的。”
收礼姑娘打开一看,是一支成色极好的珠钗,不由得多看了梁凯一眼。
托盘很快转到了曹子羡面前。
曹子羡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只能和那收礼姑娘大眼瞪小眼。
姑娘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顶层的贵宾包房,竟还有如此抠门之人?
一名同僚喝高了,搂着身边的女子,大声打趣:“曹兄,你不是说醉笔公子的诗写得一般吗?光说不练可不行。要不,你也来一首,给姑娘们当个彩头,怎么样?”
“对啊,来一首!”
“写一个!写一个!”
众人开始起哄,包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曹子羡望着姑娘略带轻视的眼神,又看了看起哄的众人,酒意上头,便答应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桌案前,取过笔墨,铺开一张素笺。
笔落,字现。
“真写啊?”大家惊讶,围了上去。
写完,搁笔。
收礼姑娘捧起素笺,轻声吟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不是,子羡,你,你真会啊!”梁凯整个人僵住,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
旁边几人也凑了过来,看着纸上的二十个字,脸上的哄笑变成了错愕,再到震惊。
许久之后,楼下开始公布今夜十二花魁的倾心名单,这是群芳宴的压轴戏,花魁有权从所有打赏的客人中,择一人入房一叙。
“舞绝,择王公子。”
“诗绝,择李大人。”
名单一个个公布,有人欢喜,有人失落。
轮到琴绝墨音时,一名锦衣公子傲然说,“今夜墨音姑娘,非我莫属。那把古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淘来的,天底下爱琴之人,谁能拒绝?”
台上,老鸨高声唱名。
“琴绝墨音,倾心于曹公子。”
声音落下,满场皆静。
锦衣公子脸上的笑容凝固。
“曹公子?”
“谁是曹公子?”
“他打赏了什么?能比古琴还贵重?”
质疑声四起,锦衣公子更是不服,站起身来,对着台下高声追问:“可否告知,这位曹公子打赏了何物,竟能让墨音姑娘这般痴琴之人,舍弃我的打赏?”
老鸨面带微笑,声音传遍全场,“曹公子赠了墨音姑娘一首诗。”
她顿了顿,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诗稿,朗声念道: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诗句回荡在教坊司的上空,方才还喧闹的人群,此刻鸦雀无声。
锦衣公子呆立当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虽不应此地之景,但说弹琴,倒是一绝。”有人喃喃自语。
“何止一绝。‘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此等意境,已是仙品。那把古琴再好,终究是死物,俗物。”
身为诗绝的花魁听完,气得一跺脚:“可恶,写诗居然不给我,反倒给墨音那个绿茶,可恶可恶。”
两名提灯侍女走在前方,曹子羡跟着他们,走上通往后院的木桥,推开一扇门,没有想象中的金玉堆砌,也没有胭脂水粉。
一室素雅,一炉檀香,一架古琴静置窗下。
琴旁,坐着一位素衣女子,正是琴绝墨音。
她抬起头,一双眸子清澈如水。
“公子如何称呼?”她的声音也如琴音一般,清冷动听。
“曹子羡。”
墨音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
“曹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曹子羡端起茶杯,想了想,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认真地看着她。
“来都来了,就都弹一遍吧。”
墨音:???
次日
教坊司后院,几个姑娘聚在一起说笑。
剑绝抱着她的剑擦拭,扭头看向刚走进来的墨音。
“墨音,昨晚上那位曹公子,表现怎么样啊?”
旁边几个姑娘也都竖起了耳朵,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她们知道,文人往往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墨音坐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提了,这一晚上,手酸脚酸。”
众人听完,先是一愣,随即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猜得果然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