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晴。
我谶悔!我谶悔!我谶悔!
昨天真不该拿王维的诗来装逼,酒色当真误我,因此我决定,从今日起,戒酒!
在教坊司写了一首《竹里馆》,当真诡异。不过还好,现场有一位钻研诗道的老秀才做了注解:
“幽篁,既指竹林,也喻烟花巷的幽深复杂。
弹琴,表面是雅艺,实指欢场丝竹管弦。
长啸,可解作强颜欢笑的宣泄。
深林人不知,暗指这份职业的不被理解。
明月来相照,月光成为唯一纯净的见证者。
我其实是以竹里馆,反衬教坊司。在风花雪月之中,巧妙地剥离了山野禅意,注入了一种更为复杂、矛盾,甚至带有一丝悲剧色彩的情感内核。它捕捉的并非隐士的闲适,而是一个深陷风尘的灵魂,在逢场作戏的间隙中,所觅得的一片短暂而珍贵的精神净土。
嗯果然,只要诗好,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唉,这一晚,当真难熬,窗外月色溶溶,屋里烛影摇红,偏我坐怀不乱,守身如玉。
《龙象合禅》方才起步,若此刻失了分寸,必定后患无穷。为了武道光景,此刻的按捺,倒也算不得什么,只将自己当作一尊石佛,眼观鼻,鼻观心。
墨音姑娘倒是专业,弹琴跳舞,直至东方之既白。静坐一宿,得赏如此风雅,也不算浪费,只不过,她临走前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如今,我也将龟甲的玄妙弄明白了。龟甲卜卦,并非只能被动应验,也可以主动问询,只需心念所至,甲上灵纹便会自行流转,显现吉凶祸福。
此物一日一卜,待灵纹再次充盈,方可再用。更妙的是,它能自感祸殃。若有大凶险将至,即便我不去问卜,龟甲也会自行示警,显现凶卦。
思来想去,这才是它最要紧的用处。
往后还是得省着些用,万一哪天真有杀身之祸,它却还在冷却,那才叫冤枉。
五月十七,阴。
话又说回来了,这般妙物,怎能不用?
在镇妖司当个文牒令史,每日的差事便是将尿喝白,将盹打完,把事好吧,倒也没什么事。
今天,终是没忍住,破戒了,又用一卦。
卦象说,去教坊司外头走走。
我去了,结果在墙根下,踢到一片金叶子,大致能换十两银子。
唉,我这文牒令史,一月才五两银子,虽不算少,可天子脚下,寸土寸金,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幸好有这龟甲,隔三差五上街走走,总能有些意外之财:铜板,碎银,甚至是妇人遗落的珠钗。
不行,还得节制!
今日捡金叶子,明日若捡了催命符呢?
五月十八,小雨。
今日,又破戒了。
这回不怪我,都怪谷云申。
他是道门的大师兄,论样貌,虽说比我还是差了一点,但也是丰神如玉,气质高华,一派光风霁月,几乎把“靠谱”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寻上我,说林知盈一连十日闭门不出,司里派下的任务,也置之不理,问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想,是翠仙那番话,触动了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曾想,谷云申听完,竟请我去开导林知盈。
我下意识便要回绝,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是这等开解人心的麻烦事。
可是,林知盈那张脸又浮现在眼前,高颜值,高智商,又冷又飒,典型的高岭之花。
为此,我卜了一卦,小吉。
卦象说,此去开导,能让林知盈免于道心蒙尘,于她修行大有裨益。且能因此事,与道门一脉结下善缘。
我一想到道门那些神通广大的挚爱亲朋,便觉得此事义不容辞,当然,绝不是因为谷云申临走前,送了我一枚能摇人的剑符。
五月十九,雨转晴。
林知盈住在抱素楼。
此楼位于镇妖司,是专门为她们这些幼狮堂的天骄修建的,独门独院,灵气充裕,当真让人羡慕。
我到的时候,楼前排起了长队,有捧着鲜花,满脸痴慕,想对林知盈示爱的年轻修士,也有提着礼盒,一脸谄媚,想向林知盈贿赂的司内同僚。
无一例外,都是想当她身边人。
楼门前,站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我把剑符给她看,她便让我进去了,我能感觉到,身后几十道目光都扎在我的背上。
进了抱素楼,一股淡淡的檀香萦绕鼻尖。
林知盈盘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依旧是一袭白衣,清丽出尘。窗外雨后初晴,阳光通过格窗照进来,在她身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她听见脚步声,问我前来何事,我也不绕弯子,直接告知是谷云申请我来的。
她听罢,沉默片刻,让一旁的小丫头先出去,楼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开门见山,询问是否是翠仙的一席话,让她心生疑惑了。
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林知盈说,翠仙杀人,是错。但她本无错。邱望海有错,却无甚惩罚。这世间的公道,究竟是什么。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为何那些小说话本里,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一个个都蠢得出奇。终日在山中修行,不履凡尘,把智慧都点在了修炼上,在人世道理方面,却有些幼稚。
正如林知盈,从气息来看,她已是一流高手,踏入宗师,只是时间问题,甚至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踏入宗师之境。她这种天之骄女,一路顺风顺水,眼中非黑即白。
翠仙的事,算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世间的灰。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因势利导,反问她谁有错,她答得很快,二人都有错。
我又问,那为何结果不同?
她回答,因为邱望海有势。
我站在窗边,望着楼外那些排队的人,告诉她:这些人为何而来?为你的样貌,你的天赋,也为你背后的道门,为的是你未来的势。这世间,理是讲给听理的人听的。对不讲理的人,得用势去压。翠仙之悲,不在于她杀了人,而在于她除了杀人,别无他法。邱望海之恶,不在于他行了恶,而在于他行恶之后,安然无恙。
我继续说,想要改变,光盯着一个翠仙,一个邱望海,是没用的。杀了这个邱望海,还有下一个。救下这个翠仙,也还有无数个。
此外,我借用了前世鲁迅先生的理念,换了一种说法讲给她听——病在骨髓,却只治皮外伤,有何用,要挖,就要把根挖出来。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才是真正应该被审判的东西。
她的眼神动了动,似乎在思索我的话。
我趁热打铁,开始画饼:如果你觉得不公,觉得无力,是因为你站得还不够高。等你将来修为通天,晋位神圣,一念可动山海,一言可决万灵生死,到那时,你便可依据世间至理,抚平天下不平之事。此外,这种事,得从上到下,以最暴烈的手段,彻底颠复。
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则不能矫枉。
温吞的法子,救不了这已经烂到根子里的世道。
她长久地凝视着我,眼中那层迷雾,似乎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光。
唉,我这智慧,这学识,有时候连自己都感到佩服。
五月二十,晴。
今日,我挺住了,没有使用龟甲,这是一次重大的突破,是意志力的伟大胜利。
为此,我决定奖励自己一下。
明天用一次龟甲。
今日下值,白洁在镇妖司门口堵住了我,她今日换了一身干练的紧身武服,更显身段。
她送了我一口连鞘长剑,剑身沉重,入手冰凉,拔出一截,寒光凛冽,剑刃上泛着淡淡的青芒,显然是新打的好剑。
白洁说,我与翠仙一战,之所以落下风,便是因为手中没有一件趁手的兵器。
我深以为然,若非她是合欢妖女,我怕是真的要动心了。
好看,魅惑,还懂得替人着想,维护我的面子。
李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大声撺掇着什么宝剑赠英雄,美人配英雄。
我瞪了他一眼。
最终,还是收下了这把剑。
但我没什么负担。
毕竟,收了你的礼物,不代表我接受了你。
我拎着剑,转身离去,感觉自己背影都潇洒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