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梁铭章到了。
梁老师越活越年轻,五十多岁的人,不发福,不驼背,长身玉立,以前头上有不少白发,去一趟美国,头发染黑,看着顶多四十岁。
他来得晚,顾不上休息,立即主持召开研讨会。
试飞员、设计员、维修员,一屋子人,分成几个小组,讨论不同的问题,最后汇总,请专家们定夺方案。
梁铭章带着自己的研究生林永辉,赵远见也带着自己的几位研究生,加之季中临,聚在一间小办公室,讨论本次会议最关键点:涡流。
季中临先汇报试飞情况:“昨天做高空大迎角测试,在临界点出现轻微抖振。”他翻开本子,指尖点着自己手绘的翼型图,“我反复试了三次,不是气流问题。”
梁铭章推了推眼镜:“继续说。”
“我怀疑是前缘襟翼的偏转逻辑问题。”季中临大胆提出建议,“现行方案太保守了。如果在进入临界状态前就增加三度偏角”
他在图纸上画了条新的控制曲线,“就象这样,不是等抖振发生才补偿,而是提前创建涡流。”
“不可能,你根本不懂改控制律意味着什么。”林永辉认为这条建议太脱离实际,“全机十八个系统要重新适配,三百多页图纸要重画,所有地面试验可能都要重做。”
一下子把季中临说的都没信心了,低声反驳:“但如果不改,未来空战格斗时,我们的飞行员会在最需要机动性时刻慢半分钟。”
他又加一句:“敌人不会给我们重飞一次的机会。”
梁铭章抬眼看季中临,小伙子脸上少有的出现认真与谦虚的神情,方才他能说出那段话,足以证明不仅飞行经验丰富,同时具备一定的理论知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三年呢?
莽撞的毛头小子越来越成熟稳重。
“你这个想法”梁铭章缓缓开口,“和风洞试验数据趋势一致。”
他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取出装订好的报告,封面印着“异常现象分析”。翻开内页,空白处有他昨晚刚写下的批注:现象确认,机理待查。
“小季,你提的这个建议非常好,但我们还要进一步讨论。”赵远见说。
林永辉说:“老师,这代价太大了,值得吗?”
梁铭章侧面回答了林永辉的问题:“叫停1008架机的总装,就现在。”
季中临顿时惊讶,他还以为梁铭章又会骂他不学无术,信口开河。
忙了一上午,连喝口水的时间也没有。
梁铭章转头对季中临说:“马上中午吃饭,你去基地招待所206接个人,她第一次来,路不熟。”
季中临以为是梁铭章的学生,“我这就去。”
试飞基地招待所建在两公里外,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季中临顶着大太阳到招待所,对前台服务员说:“麻烦你去叫下206的人,就说梁老师叫他去吃饭。”
“好的,同志。”
服务员叫人去了,季中临走到门口大榆树下,站在阴凉里等着。
这棵榆树枝繁叶茂,树干粗壮,他伸开手臂抱了抱,勉强能抱得过来,估摸活了上百年。
听说这边以前是坟圈子,这棵树没准儿是坟头种的草,这可真是坟头草都他妈三尺的现身说法,肯定是报复,把小树苗当草,种死鬼丈夫坟上
“中临?”
背后一声呼唤,温柔清浅,既远又近,陌生又熟悉,清淅又模糊。
光听那个声音,季中临身子僵硬片刻,转身,看见沉一凝。瞳孔急剧收缩,浓眉压低,手掌捏爆一颗洋葱,汁水飞溅入眼,呛得眼框生疼潮湿。
她撑把浅蓝色的伞站在几米之外,乌发雪肤,唇红齿白,眉如点漆,眼眸灵动。
穿着与众不同,白色短袖,领口袖口缀着花边,下摆束进黑色裙子,腰细如握,仿佛一折就断。
黑裙象一朵牵牛花,上窄下松,长度堪堪盖过膝盖,露出修长笔直的小腿,光线照耀下,肌肤白瓷细滑。那料子格外柔软贴身,衬得人婀挪袅袅。
这衣服,说正经,细腰翘臀暴露在外妩媚勾人,说不正经,每处褶皱都透着身姿的清丽优雅。
沉一凝神色清淡,像遇见一位多年不见关系一般的老友,走过来,从容地寒喧:“中临,很久不见,你好吗?”
好,当然好,好得不得了。
“还行。”牙缝挤出两个字,像吞了一颗西北小酸枣,酸不拉几不说,枣核还卡喉咙里。
一处不舒服,牵一发动全身,哪哪都不舒服。
她果然很克他,跟那个在丈夫坟头栽树的女人不相上下。
真他妈操蛋!
他眉眼冷淡,声音被枣核卡的没有温度,沉沉地说:“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你现在姓沉还是姓梁?”
“那就叫我一凝,凝凝?”她眨了眨俏皮的眼睛,提建议。
季中临觑她一眼,“同志,走吧。”
他拔腿就走,沉一凝撑着伞跟在后面,从她的角度望过去,挺拔宽阔的脊背,浓密刺黑的脑袋,头发一根根倔倔挺立,不当兵的话,能混成街头最凶狠的青皮。
前面人腿长走得快,健步如飞,也不管后面人穿裙子,穿小高跟鞋,步伐艰难。
几分钟功夫,沉一凝落下一大截,她咬咬牙,小跑追上去,“季同志,您能慢点吗?我走得慢,跟不上您。”
季中临被大太阳晒得烦躁不爽,舌尖顶一下腮帮子,不搭理她。
沉一凝说:“你热吗?要不要打伞?”
“不用。”
他闷闷地往前走,脚步却慢了许多。
沉一凝仍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