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的服务员敲沉一凝的房门,说有位教授找她。
沉一凝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有教授登门造访。
梁铭章站在招待所门外,心脏莫明其妙跳得有点快,其实他不愿意掺和年轻人之间的感情纷扰,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理不明白。
奈何不忍心看见佩云那么痛苦。
这个外甥女从小娇养长大,家里就她一个孩子,没受过一点委屈,吃过最大的苦是在高中学工学农,还三天两头的请假。
等她高中毕业,梁铭章豁出老脸,请几位同事联合写推荐信推荐佩云上大学,佩云的脑子只能念文学类专业,读完四年大学,临近毕业,小说诗歌一概写不出来,勉强写了篇作文毕了业。
方玉山安排她去部队干文职,她受不了部队铁的纪律,每天早上还要起来跑步,死活不去。
梁铭章好说歹说,人情用尽,终于把她安排在大学招生办工作。
有些人,生来就是享福的。
也有人,一生不幸。
梁铭章摘掉眼镜,揉了揉眼角,只要想起一些事,梅花落满南山。
“您好?”身后传来一声试探的招呼。
梁铭章回过神,戴上眼镜,转身,见到佩云口中的沉一凝。
无疑是清丽的,脱俗的,象一朵盛开的百合花开在蓝天白云下,具备引人流连的风姿。
梁铭章伸出手,“你好,沉一凝同志,我姓梁,你可以称呼我梁老师,我在大学教物理。我是方佩云的舅舅。”
姓梁吗?
沉一凝慢慢抬手握上梁铭章的手,双手交握的一刹那,一阵风吹过,穿透生锈的铁丝网,身体里泛起不期待的诡异的伤感。
好象彼此都感觉到了。目光轻而易举的对上,试图在对方眼里查找答案。
沉一凝嘴角微微抖动,“梁老师,您全名叫什么?抱歉,可以问吗?”
“我叫梁铭章,铭记的铭,文章的章。”
交握的手松开了。
梁铭章掌心微润,忽然意识到沉一凝的手刚刚在冒汗,她很紧张吗?紧张什么呢?因为所作所为不够光彩吗?
“小沉,我请你喝咖啡。”
咖啡,沉一凝听过的,葛琴在小说集《总退却》后记中写道:“当我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除了满意以外,更惊愕中国现在还有这样一个青年的老人。”
老人指的是鲁迅先生。
宁城大学图书馆的《总退却》被她借来,看完了。
去咖啡馆的路上,梁铭章向她介绍咖啡在中国的发展历史,娓娓道来,徐徐动听。
1866年,上海第一家咖啡馆“虹口咖啡馆”开业,主要对航海人员开放。那里不仅供应咖啡,还出售各式啤酒。
1958年,上海诞生了一个名牌产品——上海牌咖啡。
这是一种227克一听的罐装咖啡,褐色的罐体闪着锃亮的光芒,磨成粉的咖啡被真空封罐,用薄薄的锡纸密封着,保存得相当好。
这罐咖啡占据了中国咖啡市场的绝大部分江山,也让上海的咖啡文化名扬全国。
宁城第一家咖啡馆“时光”是上海人开的,自开业起,顾客络绎不绝。
时光咖啡馆面积不大,一进门是一面大柜子,摆放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杯子。稍前有柜台,上面一排咖啡罐,牛奶瓶。正面柜台的右方通厨房及内室,障以布帘……右方置一小圆桌,摆着一盆九月菊……室中十来张小圆桌,配宽方椅。
服务员用纱布包着咖啡粉,放在钢盅锅子里煮。再用滤纸过滤一遍煮好的咖啡,喝起来口感纯粹。
一些人偏爱往咖啡里加炼乳,有人加方糖,甚至有人用麦乳精“调一调”,配两块咸苏打饼干。
8毛钱一杯,不便宜,能买二十个鸡蛋,配料随便加,饼干管够。
沉一凝端起白瓷咖啡杯,闻了闻,啜饮一口,香浓,苦涩,味道奇特,不难喝,也谈不上好喝。
梁铭章倒是喝得惬意,眉目都舒展开来。他不喜欢加糖加奶,就爱原汁原味。
“怎么样,小沉,喝得惯吗?”
沉一凝放下咖啡,如实回答:“我品得出滋味,但喝不来这种味道,苦苦的,我喜欢甜的。”
“佩云喜欢喝咖啡,每周来一次,有时我陪她来,但她更愿意季中临陪她来。她说中临喝咖啡加很多牛奶,几乎半杯咖啡半杯奶。”
梁铭章停顿片刻,见沉一凝神色如常,他马上察觉到,侧面迂回的说话,这位农村姑娘受文化水平限制,怕是不能理解,就象小学生听不懂微积分。
他决定直白些说话:“小沉,如果你不认识咖啡,喝不惯咖啡,以后如何跟中临过到一起呢?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沉一凝微微一笑,面庞平静柔和,梁铭章的弦外之意在他提出请她喝咖啡时,她就懂了,甚至不需要他开口说这些话。
可是她并不反感,以她不算浅薄的人生经历,能够判断出梁铭章没有恶意,他温文尔雅,慈眉善目。
相由心生。
沉一凝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认不出荠菜、苦菜、灰灰菜、蓬子菜,才是真的不能跟季中临一起过日子。”
梁铭章立即领会到沉一凝的潜台词,她连农村苦日子都过得游刃有馀,喝杯咖啡算得了什么?
他不由得重新打量她,陌生的面孔却给他似曾相识的错觉,“你来过宁城吗?”
“没有。”非常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