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死了一样安静。
那名年轻的传令兵,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嘴巴半张,像是被抽走了魂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毅。半天没能把那句“炮口朝哪儿”的疑问咽下去。
朝哪儿?
西城墙上就一门炮,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炮口朝哪儿?朝西边的山头打吗?那不是拿珍贵炮弹听响儿玩吗?
所有参谋的目光,都黏在了林毅身上。那眼神里,有惊愕,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看着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的恐惧。
把鬼子放进北城?
从刚刚稳住的南门抽调兵力去城中心?
把最后的炮推到最不可能有敌人的西墙上?
这三道命令,任何一道,都足以让一个身经百战的指挥官被当场撤职,甚至枪毙!
林毅没有解释。
一个字都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那双因为熬夜和精神高度集中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没有愤怒,也没有急躁。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你看不透,但光是被它注视着,就有一股凉气从你的脊梁骨窜上来。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仿佛在说:
“去。”
“执行命令。”
那名传令兵浑身一个激灵,仿佛被冰水当头浇下,脑子里所有的混乱和疑问瞬间被清空,只剩下最原始的、属于军人的服从本能。
“是!”
他猛地挺胸,吼出了这一声,然后像是逃命一样,转身连滚带爬地冲下了楼。
指挥部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司令员”刘猴子不在,一个资格最老的作战参谋,嘴唇哆嗦着,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这这么打,是不是”
“是不是太冒险了?”林毅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北门方向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缓缓开口。
“我们已经没有险可冒了。”
“现在,轮到大岛茂雄来冒这个险了。”
北门。
秦时月一刀捅进一个鬼子的胸口,再狠狠一脚将尸体踹开。他那只完好的手,虎口已经被震裂,鲜血和着刀柄上的汗水,黏糊糊的,几乎握不住。
他的川军弟兄,和王大壮的第二支队残兵,已经被压缩在不到五十米的一段城墙上,背靠着背,围成了一个绝望的刺猬阵。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兵冒着弹雨扑了过来,凑到他耳边,嘶吼着传达了林毅的命令。
秦时月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那名通讯兵,眼睛瞪得像铜铃,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再说一遍?!”
“司令员命令!边打边退!退守二道街!把把鬼子放进来!”通讯兵吼得嗓子都破了。
秦时月旁边的王大壮,正用肩膀死死抵住一个鬼子的刺刀,听到这话,手上一滑,那锋利的刀尖瞬间在他肋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操他娘的!”王大壮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鬼子顶飞出去,然后踉跄着退回来,靠在秦时月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老秦!司令员是不是疯了?!”
放鬼子进来?
他们在这里用命堵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弟兄,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不让鬼子踏进城里一步吗!
秦时月没有回答。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理智告诉他,这个命令,荒谬绝伦!是自寻死路!
可他的直觉,他从陵川一路打过来,对林毅那神鬼莫测的指挥建立起来的、近乎盲目的信任,却在告诉他,听!必须听!
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还在浴血奋战,但已经个个带伤,眼神开始涣散的弟兄。
再这么顶下去,不出十分钟,他们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这儿。
与其憋屈地死在这里,不如
“疯了,也得听!”秦时月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猛地回头,对着所有还在死战的弟兄,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所有人都听着!”
“交替掩护!往二道街方向,撤!”
战士们都愣住了。
“支队长?!”
“撤?往哪儿撤啊!”
“执行命令!”秦时月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狠劲,“这是司令员的命令!”
“司令员”三个字,像是有着某种魔力。
还在犹豫的战士们,身体猛地一震。他们不理解,但他们选择了相信。
防线,开始松动。
正在指挥进攻的日军大尉,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八嘎!支那军撑不住了!他们要溃退了!”
“追!给我追上去!把他们全部消灭在城里!”
日军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嗷嗷叫着,越过缺口,顺着那条由八路军“败退”让开的道路,涌进了长治城幽深的街巷之中。
西城墙。
陈大年吐了口唾沫,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都他娘的给老子加把劲!”
他带着炮营仅剩的几十号人,推着那门沉重的意大利炮,在崎岖的马道上,一步一步往城墙上挪。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憋屈和不解。
“营长,咱们这是图啥啊?”一个年轻的炮兵忍不住问道,“把炮推到这儿来,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是啊营长,南门北门打成那样,咱们这最后一门炮,咋也该拉过去支援一下啊!”
陈大年一脚踹在旁边一个抱怨的战士屁股上。
“就你他娘的话多!司令员的命令,听不懂吗?”他骂骂咧咧,但心里,其实比谁都憋屈。
他想不通。
他把脑子想破了,也想不通。
终于,那门炮被推上了城墙。黑洞洞的炮口,对着西边沉沉的夜幕和连绵的丘陵。
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荒诞。
陈大年拍了拍冰冷的炮身,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喃喃自语。
“司令员您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城外,日军指挥部。
大岛茂雄放下了望远镜,脸上是智珠在握的从容微笑。
北门,支那军已经溃退,他的部队正在进行最后的“清剿”。
南门,因为那次诡异的爆炸,暂时无法作为主攻方向,但也被死死牵制住。
一切,都在他的剧本里。
“报告大佐阁下!”一名通讯兵跑了进来,“西田少佐的部队已经就位!请示是否按原计划行动!”
西田少佐,就是他藏在西边丘陵里的那支奇兵!是他真正的,致命的底牌!
“呦西。”大岛茂雄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天色,夜幕已经开始降临。
是时候了。
他正准备下令。
突然!
“咻——轰!”
一声突兀的炮响,从遥远的西城墙方向传来!
炮弹划破夜空,落在了西边的山脚下,炸开一团不大不小的火光。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岛茂雄也是一愣,随即,他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西边?炮击?”他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那个林毅,黔驴技穷了吗?他以为他想从西边突围?”
一个参谋迟疑地问:“大佐阁下,这会不会是陷阱?”
“陷阱?”大岛茂雄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露出一丝轻蔑,“就凭他手里那点残兵败将?他拿什么做陷阱?”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西门的位置。
“他已经没有牌了!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命令!师团预备队,立刻向西门方向移动!给我把西边围成一个铁桶!”
“命令西田少佐,加快速度!从侧翼穿插,我要让那群企图突围的蠢货,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
“哈伊!”
随着大岛茂雄一声令下,日军最后的预备队,像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开始缓缓调动,朝着西门方向,合拢了致命的包围圈。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下达这个命令的同时。
长治城内。
南门,王虎已经带着二百名精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北门,退守二道街的秦时月和王大壮,已经将整个街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引君入瓮的屠宰场。
一场疯狂的棋局,棋子,终于全部落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