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和北门是两口烧开的油锅,血水沸腾。
长治西区,却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慌。
远处传来的枪炮声被层层房舍过滤,传到这里,只剩下闷雷滚过地面的沉重回响。
空气中没有硝烟,只有一股机油、汗水和泥土混杂的刺鼻味道。
西区最大的仓库群,灯火通明。
上百个火把插在墙壁和废墟的缝隙里,跳跃的火光,将一排排笨重的机器设备,映照出吃人般的巨大阴影。
秦时月靠在一台车床的机身上,左臂的绷带已经浸透了血,黑红一片,吊在胸前。
他脸色煞白,嘴唇干裂起皮,眼神却熬得发亮。
他的川军独立支队,加上侦察营的人,一千多条汉子,弯着腰,弓着背,在这片钢铁丛林里无声地穿梭,只有肌肉绷紧时骨节发出的轻微脆响。
“都给老子小心点!”
秦时月沙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川音,不大,却清晰地扎进每个人耳朵里。
“这玩意儿,比咱们的命都金贵!哪个龟儿子要是给老子磕了碰了,老子拿他的脑壳去当垫脚石!”
话音刚落,不远处,两个年轻的川军士兵抬着一个沉重的齿轮箱,脚下一个踉跄,那铁疙瘩眼看就要脱手砸在地上。
秦时月那只完好的右手在机床上一撑,整个人贴地蹿出,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在那两个士兵身上,又用肩膀死死抵住了那个往下滑的齿轮箱。
咚!
一声闷响。
铁疙瘩砸在他肩膀上,他整个身体都矮了半截,额头上瞬间炸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两个小战士吓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嗦。
“支支队长”
“支你个仙人板板!”
秦时月咬着牙,把那玩意儿重新推回他们手里,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抬稳了!没吃饭嗦?”
他骂得凶,眼里却没有半分责怪。
他知道,他的兵,已经到了极限。
从陵川打到长治,又守了这么久,没一个人的身上是干净的,没一个人的精神是饱满的。
可他们还在撑着。
因为命令,就一句话。
“人可以不要,生产线必须带走!”
侦察营营长包力快步走了过来,他一身军装也被油渍和汗水浸透,手里拿着一张从鬼子工程师办公室里翻出来的图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秦支队长,这台德国造的冲压机太麻烦了,底座和地面是浇筑在一起的,没有专门的起重设备,光靠人力怕是天亮也拆不完。”
秦时月抬头,看了一眼那台比两层楼还高的大家伙,火光下,冰冷的钢铁泛着幽光,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拆不完,就给老子砸!”
包力一愣:“砸?”
“对!”
秦时月眼神一狠,话语里结着冰碴。
“把核心的模具、冲压头给老子卸下来!剩下的,用炸药!给老子炸成一堆谁也认不出来的废铁!”
“老子带不走的,也绝不能留给小鬼子!”
包力看着秦时双眼里的血丝,心口狠狠一跳。
他重重点头,一个字都没多说,转身就去安排人手。
他明白,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文弱的川军指挥官,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一个年轻的川军士兵凑到秦时月身边,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小声问:“支队长,咱们真的能把这些东西都带出去吗?南边和北边,打得那么凶”
他的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疲惫和迷茫。
秦时月沉默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这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娃子,看着他那张被硝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脸。
他伸出那只沾满油污的手,重重地拍了拍小战士的肩膀。
“娃儿,你晓不晓得,咱们抬的这些东西是啥子?”
小战士摇了摇头。
“这是咱们的枪,咱们的炮,是咱们的子弹!”
秦时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那声音钻进耳朵,带着滚烫的温度。
“有了这些铁疙瘩,咱们就能自己造枪,自己造炮!以后打鬼子,就再也不用拿着大刀片子去跟人家的机关枪拼命了!”
“你那些死在藤县、死在台儿庄、死在山西的川军弟兄,他们就不用白死了!”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砸在小战士的心口上。
“咱们抬的不是铁!”
“是命!是咱们川军几百万袍哥弟兄,没能回家的命!”
那年轻士兵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些笨重的机器,眼神,一点点地变了。
那不再是冰冷的钢铁。
那是一杆杆崭新的步枪,一门门乌黑的火炮,是一张张,他再也见不到的、属于袍哥弟兄的笑脸。
他猛地一挺胸,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要的!支队长!”
然后,他转身,扑向一个最沉的部件,用他那瘦弱的肩膀,死死地扛了起来,嘴里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这股气,顺着空气,烫进了每个川军士兵的胸膛。
整个仓库里,所有川军士兵的动作,都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变得更快,更猛!
城楼指挥部。
林毅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一动不动。
沙盘上,南门和北门的位置,红旗插得密不透风,两个点位红得发黑,触目惊心。
刘猴子拿着电话听筒,脸色铁青。
“报告!王虎支队长报告,鬼子第三波冲锋被打退了,但他们的人也快顶不住了!伤亡伤亡很大!”
“北门!王大壮支队长请求炮火支援!鬼子的掷弹筒太准,我们的机枪火力点,损失了超过一半!”
一道道坏消息,剥皮抽筋一般,凌迟着指挥部里所有人的神经。
林毅却仿佛没听见。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沙盘西侧,那条通往城外的、用绿色箭头标出的小路上。
那里,是秦时月和那些“铁疙瘩”的生命线。
他抬起眼皮,看向窗外西方那片深沉的夜色。
“秦时月那里,有消息吗?”
“半小时前刚联络过,”刘猴子立刻回答,“他们已经拆解了大部分设备,正在装车。但是包营长说,进度比预想的要慢,那几台大家伙,太耽误时间了。”
“不是早就开始让包力装车吗?”
“设备太重了!装载太慢了!”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侦察营战士,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帽子都跑掉了,一张脸惨白,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不好了!”
他指着西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西西边!城西方向!”
“有有马蹄声!”
“好多!好多的马蹄声!”
“是是鬼子的”
“骑兵!”
这几个字,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空气,瞬间凝固。
刘猴子手里的电话“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在林毅身上。
林毅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