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长治东城墙,却像一口被烧红的巨大铁锅。
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把上千条汉子的影子在墙面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汗珠子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下来,掉在滚烫的砖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瞬间蒸发。
“嘿——哟!使劲!都他娘的给老子使劲!”
炮营营长陈大年光着膀子,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嗓子已经喊得快要冒烟。
他亲自抱着一根粗大的撬棍,死死抵住一门意大利炮的炮架,手臂上的肌肉坟起,青筋像蚯蚓一样在皮下蠕动。
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的。
白天缴获的时候,看着是宝贝疙瘩,现在要把它弄上十几米高的城墙,简直比娶媳妇还费劲。
战士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滚木在沉重的炮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粗大的麻绳勒进肩膀,磨得人皮开肉绽。
可没有一个人叫苦
“营长,这这能行吗?”一个年轻的炮兵凑过来,一边抹着脸上的汗,一边小声嘀咕,“把炮架在城墙上,这不成了鬼子的活靶子了?鬼子那炮,可不是吃素的。”
“你懂个屁!”陈大年眼睛一瞪,一脚踹在那小子的屁股上,“首长的脑子,比咱们这帮人加起来都好使!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哪来那么多废话!”
嘴上虽然骂得凶,但陈大年心里也在打鼓。
他当了半辈子炮兵,从没听说过这么干的。
炮兵,讲究的是隐蔽,是打了就跑。
像这样把金贵的火炮大摇大摆地摆在城墙上,跟脱光了衣服站在大姑娘面前没啥区别,就差在脑门上写“来打我呀”四个大字了。
可一想到白天首长那神鬼莫测的预判,他就把所有的疑虑都咽回了肚子里。
首长,肯定有他的道理。
城外,日军第36师团的临时指挥部。
师团长井边三郎刚刚收到观察哨发来的急电,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肥胖的脸上,那股子被冈村宁次骂出来的憋屈和羞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
“哈哈哈哈!愚蠢!愚蠢至极的支那人!”
他把电报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把炮兵阵地设在城墙上?他以为这是在演戏吗?对面的指挥官我看他不是疯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指挥部里的参谋们也围了上来,看完电报,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师团长阁下,这简直是天照大神在保佑我们!”一名少佐参谋躬身说道,“支那人这是在自寻死路!他们的指挥官,完全不懂现代炮兵作战的基本原则!”
“原则?”井边三郎冷笑一声,“跟一群泥腿子讲什么原则?他们连炮都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他心里的那口恶气,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白天的“关门打狗”,让他损失了一个精锐的步兵大队,脸都被打肿了。
冈村司令官那封措辞严厉的电报,更是让他如坐针毡。
现在,机会来了!
这个叫林毅的蠢货,竟然主动把自己的命门亮了出来!
“命令炮兵部队!”井边三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嗜血的兴奋,“立刻对城墙上的目标进行测距和坐标锁定!所有的75毫米山炮,所有的105毫米榴弹炮,全部给我对准那些铁疙瘩!”
“我要在明天天亮的第一时间,用最猛烈的炮火,把他们和他们的炮,一起炸成天边最绚烂的烟花!”
“哈伊!”
命令,如同黑夜里的电流,迅速传遍了日军的炮兵阵地。
一时间,鬼子的炮兵阵地灯火通明,忙碌了起来。
测距兵举着测距机,紧张地报出一串串数据;
炮手们则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火炮的方位和仰角,将黑洞洞的炮口,精准地对准了长治城墙上那些在火光下若隐若现的轮廓。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处决。
他们甚至在心里盘算着,明天一轮齐射之后,该如何庆祝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
而这一切,都在林毅的掌控之中。
他站在东门城楼最高的箭垛后面,夜风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
他没有用望远镜,但脑海中那副淡蓝色的三维地图,比任何望远镜都更加清晰。
【叮!检测到敌方炮兵阵地活动,正在进行坐标反向测绘】
【反向测绘完成!已锁定敌方75山炮阵地三处,坐标】
【已锁定敌方105榴弹炮阵地一处!坐标】
【敌方预计攻击时间:明日拂晓,五点三十分。】
一连串精准到可怕的数据,在林毅的视网膜上缓缓流过。
他甚至能“看”到,在三公里外的黑暗中,那些鬼子炮兵忙碌的身影,能“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和充满不屑的笑声。
“首长,都都弄好了!”
陈大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张脸被汗水和油污弄得像个大花猫,但两只眼睛却亮得吓人。
“二十门迫击炮,四门山炮,还有那门意大利炮,全都架好了!炮弹也搬上来了!就等您一句话!”
他搓着手,眼神里全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冲动。
“现在就打吗?首长!趁着黑,咱们先给狗日的来一轮狠的!”
“不急。”林毅抬起手,又缓缓放下,声音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
陈大年一愣,那股子冲动劲儿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不急?”
“对,不急。”林毅转过身,看着陈大年。
“让他们瞄。”
“让他们算。”
“让他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已经把咱们的脖子,套进了绞索里。”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开炮。”林毅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用铅笔画着几个奇怪的符号和一连串数字。
“把这些射击诸元,记下来,输入到每一门炮里。”
陈大年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这是什么?
上面的数据,精准到了小数点后两位!
“首长,这这是您算出来的?”陈大年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
“别问那么多。”林毅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一个数字都不能错。”
“然后,让弟兄们都去睡个好觉。告诉他们,天塌下来也别管。”
“因为天亮之后,就没有觉睡了。”
林毅重新转过身,望向城外那片死寂的黑暗。
“我要你,在明天拂晓,在鬼子的炮弹还没有飞出炮膛之前,把我们所有的炮弹,都给老子干干净净地,砸进他们的炮兵阵地里!”
“我要用一场覆盖式的炮火,告诉冈村,也告诉对面的小鬼子。”
“他的‘围而不攻’,他那套自以为是的战术,在我林毅这里,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在这长治城,什么时候打,怎么打,打哪里!”
林毅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石之声。
“我说了,才算!”
陈大年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抖得厉害。
他猛地一挺胸,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是!首长!”
夜,越来越深。
城墙上的火把渐渐熄灭,只有几盏马灯在风中摇曳。
忙碌了一夜的战士们,大多已经靠着墙垛,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只有林毅,还站在城楼的阴影里,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
他在等。
等天亮。
等那场由他亲手导演的,黎明时分的焰火。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秒针在黑暗中,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哒”声。
一下,一下,又一下。
如同死神,在敲响倒计时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