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方面军司令部。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呛人的烟味混杂着汗臭,在封闭的作战室里盘旋不散。
穿着笔挺军服的参谋们,皮靴踩在地板上,却刻意放轻了脚步,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作战室中央的巨大沙盘上,代表日军运输线的红线,被一根根代表“破坏”的蓝色小旗切割得支离破碎。
正太路,瘫痪。
同蒲路,重创。
整个山西的交通网络,一夜之间,倒退回了最原始的状态,那画面,是对日军效率的无情嘲讽。
冈村宁次杵在沙盘前,双手交叠,压着白木指挥棒。
他一动不动,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粘稠。
周围的参监们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生怕一点声响就引爆他身上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息。
“司令官阁下!”
一名大佐参谋疾步走来,嗓音发紧,手里的电报纸都在微微发颤。
“驻辽县守备队急电,晋绥军一个主力团向他们猛攻,防线随时可能崩溃!”
“潞州机场报告,八路军小股部队活动频繁,已经威胁到航空兵的起降!”
“奔袭八路军总部的第三十三师团,伏击计划失败”
冈村宁次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沙盘上,从长治的位置,慢慢划过。
他的指尖,点过那些代表铁路、桥梁、车站的蓝色小旗。
一条无形的线,将所有孤立的袭击点,串成了一张巨大的、正在收紧的网。
作战室里其他人,还在为某段铁路、某个据点而焦头烂额。
冈村宁次,却已经看清了整盘棋。
这不是骚扰。
更不是破袭。
八路军,在用无数条小伤口,放干整个华北方面军的血。
而长治,那个让他颜面扫地的县城,就是这场阴谋跳动的心脏!
那个藏在城里的指挥官,根本不是在防守。
他用自己的脑袋当诱饵,吸引自己把最精锐的部队,送进长治那个预设好的绞肉机。
外面那些疯狂的八路,就是负责给这台绞肉机不断添柴的帮凶。
参谋长喉结滚动,干涩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
“疯子”
“这帮八路,全都疯了!他们想用一个军分区的兵力,活活拖死我们一个甲种师团?”
“不。”
冈村宁次摇头。
他将那份战报随手丢开,拿起另一份来自东京的、加密等级最高的绝密电文。
“他不是想拖住我们。”
“他是想,把我们打残。”
参谋长瞳孔一缩。
冈村宁次将那份电文在指间轻轻敲打,发出“嗒、嗒”的轻响,上面是他老朋友的私人讯息。
内容和山西战局无关。
是南洋的橡胶,是婆罗洲的石油。
大本营的目光,早已越过这片贫瘠的黄土,投向了南方。
他冈村宁次的华北方面军,特别是第36师团这种精锐,是帝国未来南下的铁拳,绝不能消耗在和一群泥腿子的治安战里。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参谋长浑身一颤。
“你觉得,一座长治城,现在值多少钱?”
参谋长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冈村宁次那双平静的眼睛里,读出了一股让他脊背发凉的寒意。
“司令官阁下的意思是”
“井边君的师团,是帝国最锋利的剃刀,它的价值,在未来的决战。而不是在山西的土围子前,跟一群耗子换命。”
“为了一个长治,赔上一个精锐师团的锐气,甚至把它打残。这笔买卖,不划算。”
“可可皇军的脸面”
“脸面?”
“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谈论脸面。失败者的脸,只配被踩在胜利者的靴子底下。”
他背着手,重新走回沙盘前。
“八路军的指挥官很聪明。他想把我拖进泥潭,跟我换子。”
“我偏不。”
“传我命令!”
“第一,命令井边三郎,立刻停止一切进攻!以长治为中心,构筑环形封锁线!把长治城,给我围成一个铁桶!”
“第二,命令航空兵,停止对城区的轰炸。所有炸弹,都给我扔到那些被破坏的铁路上!不计代价,修复运输线!”
“第三,命令所有守备部队,收缩防线,放弃次要据点,集中兵力,确保主要城市和交通线的安全!”
参谋长嘴巴半张,喉结剧烈地上下滑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打了?
围而不攻?
这不就等于承认,这次进攻彻底失败了!
“司令官阁下!三思!我们这么做,是向支那人示弱!他们会更猖狂的!”
“示弱?”
冈村宁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你以为,战争只有进攻一种方式吗?”
“八路军把自己当成了猎人。他忘了,猎物逼急了,也能咬断猎人的喉咙。可他更没想过,陷阱里的野兽,最终只会变成一具饿死的尸体。”
“他敢用一座孤城,挑战我们。胆子很大,我很欣赏。但是,胆量,填不饱肚子。”
“一座被围死的孤城,没有补给,没有援兵。他手下几万人,每天人吃马嚼,能撑多久?十天?半个月?”
冈光宁次的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
“等城里粮食吃光,弹药打完,不用我们攻,他们自己就会从里面烂掉。”
“到时候,我再进去,收割一群饿得连枪都举不起来的俘虏,不是更轻松吗?”
“更何况,等到第三十三师团腾出手来,回到长治”
他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就是瓮中捉鳖!”
夜色下。
长治东城墙上,却被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嘿——哟!起!”
上千条汉子的肌肉绷紧,青筋暴起,喊着震天的号子。
汗水浸透了他们破烂的衣衫,在火光下蒸腾出白色的热气。
一门门沉重的火炮,在撬棍、滚木和人力的拖拽下,被一点点地,挪上高大的城头。
炮营营长陈大年赤膊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全是油污和汗珠,亲自指挥着一门意大利炮的安装。
“都给老子加把劲!没吃饭吗!”
他一脚踹在一个动作慢了半拍的士兵屁股上。
“那边那个!垫木!把垫木给老子塞稳了!炮要是歪了,老子把你们一个个全塞炮管里发射出去!”
城外,三公里处。
一处临时搭建的日军观察哨里。
一个年轻的日军少尉,正举着高倍望远镜,嘴巴一点点张大。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镜片里的景象却没有任何变化。
“八八嘎!”
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那帮土八路,把大炮搬到了城墙上?!”
他身边的老兵曹长,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眼球差点瞪出眼眶。
“疯了!这帮蠢货全都疯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把炮搬上城墙?那不就是给我们当活靶子打!只要一轮炮击,就能把那些铁疙瘩和人一起炸成天上的烟花!”
那少尉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布满了混杂着鄙夷和狂喜的神情。
这是天大的功劳!
他抓起身边的电话,手都在抖。
“快!快给师团长阁下发电!”
“就说,城内的八路军,已经黔驴技穷!”
“他们正在做出最愚蠢的军事部署!”
电波,划破夜空,将这份充满嘲讽的情报,送到了井边三郎的案头。
这位刚刚被冈村宁次一纸命令憋屈到内伤的师团长,看完电报,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了震耳的狂笑。
“哈哈哈哈!愚蠢的支那人!愚蠢的林毅!”
他把电报拍在桌上,脸上的屈辱一扫而空。
“把炮架在城墙上!他以为这是中世纪的骑士对决吗?”
“命令我方炮兵!立刻进行测距和坐标锁定!天亮之后,我要在第一轮炮击中,就把他那些宝贝疙瘩,全都送上天!”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日军的炮兵阵地,立刻忙碌起来。
而这一切,都在林毅的预料之中。
【叮!检测到敌方炮兵阵地活动,正在进行坐标反向测绘】
【反向测绘完成!已锁定敌方75山炮阵地三处,105榴弹炮阵地一处!】
【敌方预计攻击时间:明日拂晓。】
林毅站在城楼的阴影里,夜风吹动他的衣角。
他抬起手。
“司令员,现在就打吗?”
陈大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
“不急。”
林毅放下手,声音平静得可怕。
“让他们瞄。”
“让他们算。”
“让他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他转过身,看着陈大年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今晚,让弟兄们都睡个好觉。”
“因为天亮之后,就没有觉睡了。”
“我要你,在鬼子的炮弹飞过来之前,把我们所有的炮弹,都砸进他们的炮兵阵地里!”
“我要用一场覆盖式的炮火,告诉冈村宁次。”
“他的‘围而不攻’,只是一个笑话。”
“在这长治城,什么时候打,怎么打!”
“我说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