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痛苦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千个人或许有一千个答案。
对于美食家,可能是面对好吃的却味蕾失灵,对于沙漠中的冒险者,可能是望见绿洲却发现是海市蜃楼。
然而,对于一个嗜文本如命,以发掘好故事为职业追求的编辑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遇到了一本好小说,却遇到了断章狗(不是作者)。
不当人子。
这四个饱含着无尽怨念,就是李编辑此刻对闫解成最真的评价。
如果手里有刀片,李编辑肯定邮寄给闫解成。
他回想起自己今天下午,象个傻子一样在闫解成那小院门口,蹲了足足三四个小时,抽了半包烟,喂了满胡同的蚊子,心里那点郁闷,跟现在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当时只是身体上的疲惫,而现在,是精神上的折磨。
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他带回来的那《艳阳高照》上半部手稿。
从闫解成那里回来,虽然身体有点累,但李编辑心里是兴奋的,谁不喜欢看好书啊。
他连家都没有回,在单位食堂胡乱扒拉了几口,就迫不及待地坐在办公桌前,怀着极大的期待,翻开了《艳阳高照》的手稿。
这一看,就彻底陷了进去。
与《红色岩石》沉郁悲壮的革命历史题材不同,《艳阳高照》描绘的是一幅阶级斗争为主线,围绕土地分红、小麦预分方案等矛盾展开,展现农业合作化运动背景下的农村社会图景。
笔触依旧老练,人物刻画鲜明,生活气息浓郁。
闫解成的文笔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刻画得入木三分,极其抓人。
李编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时而为书中幽默的对话会心一笑,时而为人物面临的困境而揪心,时而又被那种蓬勃向上的建设热情所感染。
他完全沉浸在闫解成构建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情节层层推进,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线交织在一起,张力越来越强。就在故事发展到一个小高潮时。
手稿,没了。
下一页,是空白。
再下一页,还是空白。
他愣住了,有点不敢相信。
断了?
下面呢?
下面没了?
他又把最后几页的内容重新看了一遍,没错,故事就在这里,在这个最勾人的节骨眼上,没了。
就象两口子啥都准备好了,她脱裤子的时候媳妇告诉你,她大姨妈来了。
那种感觉,差点没把李编辑给憋死,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啊。”
李编辑发出一声压抑的的哀嚎,双手插入自己本来就不算浓密的头发里,用力地揪着,仿佛这样能缓解一下现在的不爽。
“闫解成。你个不当人子的东西,断章狗。,你他妈倒是把后面的写出来啊。”
他在心里疯狂地咆哮,恨不得立刻冲出家门,骑上自行车,杀回那个小院,把那个看起来一脸人畜无害的小子,从被窝里揪出来,按在书桌前,拿着鞭子逼他立刻,马上把下半部交出来(当年看凡人修仙时候的真实感觉)。
然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不现实。
看看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万籁俱寂,估计狗都睡了。
而且,小说创作,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创作,需要构思,需要沉淀,需要时间,哪有那么快的?
《红色岩石》才刚出版,《艳阳高照》上半部就有四十几万字,这已经是非人的速度了。
下半部?恐怕连影子都还没有呢。
想到这里,李编辑更加绝望了。
这意味着,他,以及未来无数看到这上半部小说的读者,都将陷入漫长而痛苦的等待之中。
这种折磨,对于一个编辑,一个资深读者来说,简直是地狱级的酷刑。
妈的,我刀呢。
李编辑感觉自己需要一把刀。
痛苦如同潮水般蔓延,将他彻底淹没。
他瘫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感觉人生失去了色彩。
独自承受了痛苦之后,李编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难受?
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么,独痛苦,不如众痛苦。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邪恶”的光芒。
他看了一眼书桌上那叠手稿,又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
这个时间的报社大楼里,恐怕只有那位工作狂主编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吧?
人在做坏事的时候脑子最好使,他嘿嘿地坏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重新将那叠《艳阳高照》上半部手稿拿在手里,脚步轻快地出了家门,朝着不远处的主编办公室走去。
果不其然,主编办公室的灯光是亮着的。
李编辑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去。
主编正伏案审阅着明天的报纸清样,见李编辑这么晚过来,有些意外。
“小李?这么晚了,有事?”
李编辑脸上堆起兴奋的笑容,将手中的手稿轻轻放在主编的办公桌上,用一种带着点诱惑的语气说道。
“主编,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红帆同志,就是闫解成同志,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艳阳高照》的手稿,我给您拿来了。”
果然,一听到“红帆”和“第二部长篇”这几个关键字,主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作者红帆,那是什么,那是现在的当红炸子鸡啊,《红色岩石》的成功和引发的巨大社会反响还在继续,多少老同志都对这本书的出版表达了赞扬。
以他的地位虽然不在乎那些虚名,但是能看到一本好书受读者喜欢,就是他最开心的事
现在的他对这位年轻作者充满了期待。
这第二部作品这么快就出来了?看来这闫解成果然是才华横溢,创作力惊人啊。
“哦?快。拿给我看看。”
主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清样,迫不及待地接过手稿。
他相信李编辑的眼光,既然李编辑这个时间特意送过来,那说明这稿子质量绝对差不了。
“主编,您慢慢看,这稿子非常精彩,保证不让您失望。我就不打扰您了。”
李编辑强忍着坏笑,躬敬地说道。
“好,好。辛苦了小李,你快回去休息吧。”
主编的全部心神已经被手稿吸引,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李编辑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主编办公室,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走出报社大楼,夜风一吹,他感觉浑身舒坦,之前积郁在心中的痛苦和烦躁,仿佛瞬间消失了。
果然,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那么痛苦也能转移。
“嘿嘿,主编,您就慢慢‘享受’吧。”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开开心心地下班回家了。
这一晚,他或许能睡个好觉了。
然而,报社主编办公室里,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起初,主编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
这闫解成,果然没让人失望。
题材抓得好,人物立得住,文笔更是没得说。这又是一部潜力巨大的佳作啊。
他越看越投入,越看越兴奋,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台灯的光晕下,只有他翻动稿纸的沙沙声。
然而,当稿纸一页页减少,故事一步步推向那个关键节点,那个巨大的悬念如同钩子一样牢牢钩住他的心神,让他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后续发展时……
他的手,摸到了最后一张有字的稿纸。
然后,是空白。
无尽的空白。
主编的动作僵住了。
就在这个最要命的地方,断了。
主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和李编辑之前如出一辙的惊愕,茫然,以及怒火。
“这就没了?”
主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闫解成。你个小兔崽子。你不当人子啊。”
他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胸口剧烈起伏。
那种被故事吊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简直比挨了一顿批评还难受。
他可是比李编辑更古早的书虫啊。
这种痛苦,必须要宣泄。
然后,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那个一脸忠厚地把这断章手稿送来的李编辑。
“李卫国。你个混帐东西。”
主编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
“你他妈肯定是早就看完了,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故意这个点给我送过来,让我也睡不着觉是吧?
好你个李卫国。给我玩这套。你看我以后怎么给你穿小鞋。年终评优?想都别想。下次分房,排队等着去吧。”
在这一刻,主编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李编辑狠狠地记下了一笔。
他发誓,一定要找个机会,让这个敢算计领导的家伙,好好尝尝苦头。
于是,在这个深秋之夜,因为闫解成那该死的“断章”,睡不着觉,嘴里骂骂咧咧的可怜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而始作俑者闫解成,还在他那小院里,对着如山的读者来信,奋笔疾书,浑然不知自己那未完成的《艳阳高照》上半部,已经在报社内部,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怨念风暴。
不当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