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没有抱怨,没有诉苦,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但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巨大的无奈与悲凉
他或许在这里干了一辈子,他的手见证过这座工厂的火红年代,
如今,却连一副完整的手套都成了需要节省的物件。
那破了三个洞的手套,象三只无声的眼睛,诉说着这个曾经荣耀的“共和国长子”如今的窘迫,也刺痛了叶尘的心。
回程的车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叶尘久久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同样显得萧索的街景,
脑海中反复浮现着那破了三个洞的手套,那老工人佝偻的背影,以及赵大刚厂长那双不甘又无奈的眼睛。
他忽然转过头,对身边的工业局长和秘书沉声说道。
“看到那个老工人了吗?他的手,他破了的手套,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忘不掉。”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
“我们的工人,可以为了工厂节省到连一副手套都舍不得换,
可以忍受着艰辛坚守在岗位上,他们有世界上最可贵的品质!
可我们生产出来的钢材,却积压在仓库里蒙尘,无人问津……”
叶尘的目光锐利起来,象是穿透了眼前的迷雾。
“这说明什么?这根本不只是技术落后、设备老化的问题!
这是方向错了!
我们还在用五十年代的计划经济思维,生产着已经被市场淘汰的产品。
我们对不起工人们的坚守,对不起他们那双破了洞的手套!”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汽车低沉地咯吱声。
这不仅仅是一个濒临困境的工厂,更是一群身处困境却依然怀抱微末希望的人。
随后的一个月里,叶尘的日程表却排得密不透风。
他的身影出现在大大小小的厂区,从城东到城西,从机械轰鸣的车间到几乎停摆的矿场。
他走遍了全市27家重点企业,与132名企业负责人、技术骨干和一线职工进行了面对面的座谈。
办公桌上的笔记本很快被各种数据、案例和问题填满。
在棉纺厂,他听到老厂长叹息着说,厂里最后一批熟练挡车工已经南下打工;
在机械厂,总工程师指着一台仿制国外、却始终达不到精度的机床,痛心于没有研发经费的窘迫;
而在一次与国企厂长的私下交流中,对方无奈地透露,就连购买一台急需的计算机改善办公效率,都需要打报告到市财政局排队等待审批,
过程漫长如“西天取经”……这些鲜活的、带着焦虑与期盼的声音,最终都汇聚成了他案头那份沉甸甸的《林城工业诊断报告》。
2月28日,叶尘主持了全市市委常委经济工作会,因为关乎整个林城的经济发展,
也因为是叶尘来到之后组织的第一次全市市委常委会经济会,周启明书记严格规定全市主管经济干部,必须全部到场。
工作会上,会议室气氛凝重。
叶尘看了看周启明书记和全体常委,然后说道。
“同志们,”
“通过这一个月的调研,有喜有忧,喜的是我们林城的工业基础还在,
忧的是,我们的工业技术和设备实在是太落后了,林城就象一个背着沉重磨盘游泳的巨人!”
“我们有过人的体魄和潜力,但产业结构单一这个‘磨盘’——钢铁、煤炭占比超过六成,轻工业几乎空白,让我们动作迟缓;
技术断层这个‘磨盘’——研发投入不足营收的05,制度僵化这个‘磨盘’——干什么都要市里审批,捆住了企业的手脚!”
“因此,我主张,我们必须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实施‘三箭齐发’!”
“第一箭,瞄准产业结构,腾笼换鸟!
我们要设立产业扶持基金,就跟金山一样,强力引进和培育电子、轻工、新材料等新兴产业,不能再把鸡蛋都放在‘钢’和‘煤’这两个篮子里!”
“第二箭,瞄准科技创新,改血换髓!
“第三箭,瞄准体制机制,松绑赋能!
我建议,立刻下放审批权限,赋予国企在预算内充分的经营自主权,把‘买设备’这类决策权彻底还给企业!
政府要当好‘服务员’,而不是‘管家婆’!”
叶尘的发言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将严峻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桌面,更指明了一条充满希望但也充满挑战的突围之路。
这份政策如果执行下去,一旦出问题,那么叶尘需要承担的责任,是无限大的。
但是现在的林城如果不这样做,那么根本没有突围之路,而林城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用壮士断腕的勇气,杀出一条血路。
会场在短暂的寂静后,响起了热烈的讨论声。
周启明书记跟市长在旁边边交谈边点头,最后还是周启明书记拍板,并且在座的市委常委,有一个算一个,必须共同承担责任,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活大家干,功劳大家得,但是锅,也要一起背。
但是因为有叶尘在金山的例子,很多人都觉得不会背锅,许多人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奋斗的火焰。
1989年4月,林城的春天在料峭寒风中悄然萌动。
林城迎来了叶尘到任后的第一个重大举措——推动林城重工与德国工业巨擘克虏伯公司的技术合作,正式进入了实质性的谈判阶段。
这不仅关系到一家企业的生死,更被视为林城传统重工业能否涅盘重生的关键一役。
首次谈判的地点,就定在林城重工的厂区内。
德方首席代表施密特先生,是一位以严谨乃至苛刻着称的日耳曼工程师。
他身着笔挺的深色西装,在一群穿着略显臃肿工装的中方人员陪同下,穿行在庞大的厂房间。
他的蓝眼睛像精密的测量仪,扫过那些油漆斑驳、运行起来发出巨大轰鸣的旧式机床,掠过铸件上肉眼可见的毛刺与沙眼,眉头越皱越紧。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和铁锈混合的独特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