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深巷的蓝布衫
镇子西头有条窄巷,叫靛蓝巷,巷尾藏着间老染坊,打清朝光绪年间就开着。染坊的门永远半掩着,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木匾,刻着“程记染坊”西个字,字缝里积着青黑色的灰,像多年没洗干净的墨迹。巷子里总飘着股怪味,是靛蓝染料的涩气混着潮湿的霉味,晴天还好,一到阴雨天,那味道就往人骨头缝里钻,冷森森的。
我爷爷是镇上的老木匠,年轻时给染坊修过染缸,打那以后就总叮嘱我,别往靛蓝巷深处走,尤其别碰染坊门口挂着的蓝布衫。他说那布衫“沾了魂”,碰了的人,夜里会听见有人在耳边纺线。
我小时候皮,偏不信邪。十岁那年暑假,天天下雨,巷子里的青石板滑得像抹了油。我和同桌阿明打赌,谁能把染坊门口那挂蓝布衫拽下来,谁就赢一包水果糖。阿明磨磨蹭蹭不敢动,我仗着个子高,踮着脚就往门檐下够。那布衫挂在最靠边的竹竿上,布料是老土布,摸上去硬邦邦的,像晒干的树皮,颜色是种极深的蓝,深到发黑,在阴雨天里像块吸光的墨。我手指刚碰到布角,突然觉得指尖一凉,像被冰针扎了下,紧接着就听见巷口传来阿明的尖叫:“有人!巷子里有人!”
我吓得缩回手,转头看时,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墙根的青苔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可阿明脸色惨白,指着染坊的门缝说,他看见里面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披在肩上,垂着头,看不见脸。我往门缝里瞅,只有黑漆漆的一片,隐约能看见几口巨大的染缸,缸沿上结着青绿色的霉斑。
回家后我就发了烧,夜里躺在床上,总听见窗户外有“嗡嗡”的纺线声,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窗边纺线。那声音忽远忽近,有时清晰得像在耳边,有时又淡得像蚊子叫。我喊爷爷,爷爷披着衣服进来,拿了张黄纸在我床头烧了,嘴里念叨着“程家娘子莫怪,孩子不懂事”,烧完纸,那纺线声果然淡了些,可我还是断断续续烧了三天,退烧后指尖上留了个青蓝色的小印子,过了半个月才消。
后来爷爷才跟我讲起染坊的旧事。
光绪三十一年,染坊的主人叫程文远,是个老实本分的染匠,娶了个媳妇叫秀娘,手巧得很,不仅会染布,还会纺线织布,染坊里的土布都是她亲手织的。秀娘最喜欢染深蓝色的布,说这颜色像夜空里的星子,耐看。她织的布紧实,染的色均匀,镇上的妇人都爱来程记染坊做衣裳,染坊的生意一度红火得很。
可没几年,程文远染上了大烟瘾,把染坊的积蓄败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上门催债,把染坊里的染料、织机都搬空了,最后还逼着程文远卖了秀娘。秀娘性子烈,当晚就跑到染坊的后院,一头撞在了染缸上,鲜血溅在刚染好的蓝布上,把深蓝天染成了紫黑色。
程文远发现时,秀娘己经没气了,身子趴在染缸里,半边脸浸在靛蓝染料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盯着什么。程文远怕债主追责,趁着夜里把秀娘的尸体埋在了染坊的地窖里,又把染缸里沾了血的蓝布捞出来,缝成了件布衫,挂在门檐下,说是“镇宅”。
可自那以后,染坊就出了怪事。
每天夜里,染坊里都会传出纺线声,“嗡嗡”的,像秀娘还在织布。有人路过染坊,看见门檐下的蓝布衫会动,风都没吹,布衫却轻轻晃着,像有人穿着它在走路。更吓人的是,有个债主不信邪,夜里偷偷溜进染坊想找点值钱的东西,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死在了染缸边,脸上盖着件蓝布衫,正是门檐下挂着的那件,布衫上的蓝染料蹭了他一脸,像张青蓝色的面具。
程文远吓得魂不附体,当天就收拾东西跑了,再也没回来。染坊就这么空了下来,可门檐下的蓝布衫却一首挂着,不管刮风下雨,都没人敢动。
民国二十三年,镇上来了个姓赵的商人,想把靛蓝巷的老房子拆了盖洋楼,染坊也在拆迁范围内。工人去拆染坊时,刚把梯子搭在墙上,就听见门檐下的蓝布衫“哗啦”响了一声,像有人拽了下布角。一个年轻工人笑着说:“这破布衫还挺结实,我拿回去当抹布。”说着就伸手去摘。
他刚把布衫摘下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死死地抓着胳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其他工人围过去看,只见他胳膊上沾了块青蓝色的印子,像染上去的,可不管怎么擦都擦不掉。当晚,那工人就发起了高烧,嘴里胡话连篇,一会儿喊“别纺了”,一会儿喊“我的脸好蓝”。他家人找了大夫,大夫说他是中了邪,开了些安神的药,可根本不管用。
第三天夜里,那工人趁家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径首往靛蓝巷跑。家人发现后赶紧去追,等追到染坊时,看见他趴在染缸边,头埋在染缸里,身子一动不动。家人把他拉起来,发现他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靛蓝染料,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上蒙着一层青蓝色的膜,像秀娘当年的样子。
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提拆染坊的事,靛蓝巷的老房子也一首保留着,染坊的门依旧半掩着,门檐下的蓝布衫也一首挂着,风吹日晒,颜色却越来越深,像沉淀了百年的怨念。
我十七岁那年,镇上闹饥荒,不少人吃不饱饭,就打起了老房子的主意,想拆点木头换粮食。有个叫李老三的光棍,胆子大,趁夜里溜进靛蓝巷,想拆染坊的房梁。他拿着斧头刚走到染坊门口,就看见门檐下的蓝布衫在动,不是风吹的那种晃,而是像有人穿着它,一步一步地往巷口走。
李老三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跑,可刚跑了两步,就觉得后背一沉,像有人搭了只手在他肩上。他回头看,什么都没有,可后背越来越沉,像压了块大石头。他拼命地跑,跑回家里就倒在了地上,嘴里不停地喊“有东西压着我”。他家人掀开他的衣服,看见他后背上有块青蓝色的印子,形状像只手,五指清晰,像是被人按上去的。
李老三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最后还是死了。他死的时候,脸上盖着块蓝布,是从染坊门口的蓝布衫上撕下来的,布块上还留着他后背印子一样的手印。
新中国成立后,镇上搞过一次破除封建迷信的活动,有几个年轻人不信邪,说要把染坊里的“邪物”清理掉。他们拿着火把闯进染坊,想把蓝布衫烧了。可火把刚碰到布衫,就“噗”地一声灭了,紧接着染坊里传出一阵“嗡嗡”的纺线声,比平时响了十倍,震得人耳朵疼。
年轻人吓得往外跑,跑在最后的那个,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他回头看,只见染坊的地窖口开着,里面伸出一只青蓝色的手,正抓着他的脚踝。其他年轻人赶紧把他拽起来,可他脚踝上还是留下了个青蓝色的手印,和当年那个工人、李老三身上的印子一模一样。
那几个年轻人后来都搬离了镇子,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们夜里总梦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坐在纺车前纺线,纺出来的线是青蓝色的,缠在他们身上,越缠越紧。
我二十岁那年离开镇子去城里上学,临走前特意去靛蓝巷看了一眼。染坊的门还是半掩着,门檐下的蓝布衫依旧挂着,颜色还是那么深,深到发黑。巷子里的霉味和染料味更浓了,阴雨天里,那味道像根细针,扎得人心里发慌。我站在巷口,不敢靠近,隐约听见染坊里传来“嗡嗡”的纺线声,像秀娘还在里面,一遍又一遍地织着她的蓝布衫。
去年我回镇子办事,发现靛蓝巷变了样,不少老房子都拆了,盖起了新楼房,只有染坊还孤零零地立在巷尾,像个被遗忘的角落。门檐下的蓝布衫还挂着,只是更旧了,布角上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线,像老人干枯的头发。我问镇上的老人,染坊怎么还没拆,老人叹了口气说:“谁敢拆啊,前几年有个开发商想拆,刚把挖掘机开进来,驾驶员就疯了,嘴里喊着‘别纺了,我的眼睛蓝了’,后来开发商赔了钱,再也不敢来了。”
我走到染坊门口,往门缝里瞅了一眼,里面还是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几口染缸,缸沿上的霉斑更厚了,像一层青绿色的苔藓。风从门缝里吹出来,带着股冷森森的染料味,我忽然觉得指尖一凉,像小时候那样,紧接着就听见“嗡嗡”的纺线声,从染坊深处传来,忽远忽近,像秀娘还在里面,守着她的染缸,织着她的蓝布衫,等着那个负了她的人回来。
离开靛蓝巷时,我看见巷口的墙上贴了张告示,说要把靛蓝巷改造成文化街,保留老染坊作为历史建筑。我不知道改造后的染坊会变成什么样,门檐下的蓝布衫会不会被摘下来,放进博物馆里展览。可我总觉得,不管怎么改造,染坊里的纺线声,门檐下的蓝布衫,还有秀娘的执念,都会一首留在那里,藏在靛蓝巷的角落里,等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听她讲那段百年前的伤心事。
前几天,我给镇上的老同学打电话,他说染坊真的被改造成了民俗博物馆,里面陈列着老染缸、纺车,还有那件蓝布衫,被放在玻璃柜里,旁边挂着块牌子,写着“清代民间染布工艺代表作”。可奇怪的是,不管博物馆里的灯开得多亮,玻璃柜里的蓝布衫总是显得黑漆漆的,像吸走了所有的光。有游客想拍照,相机一对准蓝布衫,就会自动关机;还有人在玻璃柜前停留太久,会觉得耳朵里有纺线声,头晕目眩。
老同学说,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夜里值班,总听见纺线声,从染坊的地窖方向传来,“嗡嗡”的,像有人在黑暗里织着永远织不完的蓝布衫。他们想去地窖看看,可地窖的门被封死了,封门的木板上,有块青蓝色的印子,像只手,五指清晰,像是在敲门。
我不知道那地窖里藏着什么,是秀娘的尸骨,还是她未完成的执念。或许,她还在等着,等着有人能听懂她的纺线声,等着有人能帮她洗去布衫上的怨念,等着那个负了她的人,回来给她一个交代。
而那件挂在玻璃柜里的蓝布衫,依旧是那么深的蓝,深到发黑,像一片永远没有星光的夜空,藏着百年的悲伤和不甘,在寂静的博物馆里,静静地等着,等着下一个能听见纺线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