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骨梳
青溪镇的巷尾，藏着一家不起眼的木梳铺，铺门是褪了色的朱红，门楣上挂着块旧木牌，写着“沈记梳坊”。铺主沈阿爷是个沉默的老头，手里总攥着把半成的木梳，指腹磨得发亮。镇上人都爱来他这儿买梳，说他做的梳养头发，可没人敢买他柜角那把深棕色的梳子——梳背刻着缠枝纹，梳齿间总像沾着层洗不掉的暗红油光，老人们说，那是“染骨梳”，梳齿里嵌着人的骨头。
林晚秋第一次走进沈记梳坊时，天正下着小雨。她是外地来的教员，刚到青溪镇小学任教，头发长，总缺一把顺手的木梳。铺子里飘着淡淡的木香味，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沈阿爷坐在竹椅上，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沉沉的，像深潭里的水。
“要把什么样的梳？”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林晚秋指着柜角那把深棕色的梳子：“阿爷，我要那把。”
沈阿爷的手猛地顿了一下，手里的刻刀差点掉在地上：“那把不行，换别的。”
“为什么？”林晚秋好奇，“我看着它挺好看的，梳背的花纹也精致。”
沈阿爷没说话，只是把柜角的梳子往里面推了推，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新做的桃木梳：“这把好，桃木辟邪，适合姑娘家。”
林晚秋却认了死理，偏要那把。她总觉得那把梳子在盯着她，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藏着，勾着她的心思。沈阿爷拗不过她，叹了口气，从柜角把梳子拿出来，用一块旧棉布擦了又擦：“这梳叫染骨梳，是我爹传下来的，有规矩，不能随便卖。你要是真想要，得答应我一件事——夜里别用它梳头，更别让它沾着血。”
林晚秋笑着应了，付了钱，把梳子揣进怀里。梳子沉甸甸的，贴在胸口，竟有点凉，像揣着块冰。
回到住处，林晚秋迫不及待地拿出梳子梳头。梳齿很顺滑，穿过长发时没有一点阻滞，梳完头，头发竟比平时亮了不少。她越看越喜欢，把沈阿爷的叮嘱抛在了脑后，夜里睡前，也拿着它梳理头发。
头三天相安无事。可到了第西天夜里，怪事来了。
林晚秋梳完头，把梳子放在枕边，刚躺下，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她伸手摸了摸，头皮好好的，没有红肿，可那麻意越来越重，顺着头皮往脖子上爬，像有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她猛地坐起来，打开灯，看见枕边的染骨梳竟变了样子——梳齿间的暗红油光更亮了，像刚渗出来的血，梳背的缠枝纹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些细小的白色纹路，像骨头的纹理。
林晚秋心里发毛，想起沈阿爷的话，赶紧把梳子塞进抽屉里，锁了起来。可那麻意还在，整整一夜，她都没睡着，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的头发，想伸手摸一摸。
第二天一早，林晚秋发现自己的头发掉了一大把，枕头上、床单上，到处都是黑亮的发丝。她吓坏了，赶紧跑去沈记梳坊，把夜里的事说了。
沈阿爷听完，脸色沉得像要下雨，他拉着林晚秋的手，掀开她的头发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你夜里是不是用它梳头了？”
林晚秋点点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阿爷，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现在怎么办啊？我的头发还能长回来吗？”
沈阿爷叹口气，从里屋拿出一个红布包，里面包着一撮香灰和一张黄纸：“先把这个敷在头皮上，能止止痒。这染骨梳的来历，我本来不想说，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
民国二十年，沈阿爷的爹沈老倌还是青溪镇有名的梳匠，手艺精湛，尤其擅长做“骨嵌梳”——把动物骨头磨成粉，嵌在梳齿间，让梳子更顺滑。可那年夏天，镇上出了件大事，一个叫阿秀的姑娘被人害死了，尸体扔在山里，找到时，手指骨被人剔了下来，不见了踪影。
阿秀是沈老倌的远房侄女，从小跟着沈老倌学做梳。沈老倌疼她，把一身手艺都教给了她，还说要把梳坊传给她。阿秀长得好看，手艺又好，镇上的年轻小伙都喜欢她，其中就有镇东头的张屠户。
张屠户为人粗鲁，心胸狭窄，求娶阿秀被拒后，怀恨在心，趁阿秀上山采木料时，把她害死了，还剔了她的手指骨——他听说骨嵌梳用人心爱的人的骨头做料，会变得格外顺滑，想把阿秀的手指骨做成梳子，留作纪念。
可他不会做梳，只能偷偷把手指骨送给沈老倌，谎称是兽骨，让沈老倌帮他做一把梳子。沈老倌当时不知道，真的用那些骨头做了一把梳，就是林晚秋买的这把染骨梳。
梳子做好的那天夜里，沈老倌梦见了阿秀。阿秀穿着她最喜欢的蓝布褂子，头发凌乱，手指光秃秃的，流着血，哭着对他说：“叔，我的骨头在梳子里，我疼，我冷。”
沈老倌惊醒后，才发现张屠户送的骨头不对劲，细细一看，竟有人类手指骨的纹路。他跑去质问张屠户，张屠户见瞒不住，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沈老倌气得浑身发抖，想报官，可张屠户势力大，买通了镇上的保长，根本没人敢管。
从那以后，染骨梳就成了沈记梳坊的禁忌。每当有人拿起它，沈老倌都会想起阿秀的惨状，想起她梦里的哭声。而那把梳子，也变得越来越邪性——凡是夜里用它梳头的人，都会掉头发，头皮发麻，像是被阿秀的鬼魂缠上了。
“阿秀的魂，附在这把梳子里了，”沈阿爷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是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冤屈，想让害她的人付出代价。可张屠户早就死了，死在抗战时的乱枪里，连骨头都没剩下，她的冤屈，再也没法申了。”
林晚秋听得心里发酸，又有些害怕：“那那我的头发怎么办？阿秀会不会一首缠着我？”
沈阿爷摇摇头：“她不是恶意的，只是太疼了，太孤单了。你把梳子还给我，我把它埋在阿秀的坟前，给她烧点纸钱，或许她能消消气。”
林晚秋赶紧点头，跑回住处，把染骨梳取了出来。梳子还是那样，梳齿间的红油光更亮了，像是在流泪。
沈阿爷带着林晚秋，来到青溪镇外的山上。山上有座小小的土坟，没有墓碑，只有几丛野草在风中摇晃，那就是阿秀的坟。沈阿爷在坟前挖了个坑，把染骨梳放了进去，又烧了些纸钱和纸做的梳子，嘴里念念有词：“阿秀，梳子还给你了，你别再纠缠别人了，安心走吧，下辈子做个幸福的姑娘，再也别碰梳子了。”
纸钱烧完后，一阵风吹过，坟前的野草晃了晃，像是在点头。林晚秋突然觉得头皮不麻了，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回到镇上，林晚秋的头发慢慢长了回来，比以前更黑更亮。她再也没去过沈记梳坊，可每次路过巷尾，都会看见沈阿爷坐在竹椅上，手里攥着把半成的木梳，眼神依旧沉沉的，像是在怀念什么。
可怪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过了一个月，青溪镇小学来了个新的女教员，叫周敏。周敏和林晚秋住在一起，听说了染骨梳的故事，觉得很新奇，非要去沈记梳坊看看。
林晚秋劝不住她，只能跟着她去了。沈阿爷见她们来，叹了口气，从柜角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一把新的木梳，梳背刻着缠枝纹，和染骨梳一模一样，只是梳齿间没有暗红油光。
“这是我用普通木料做的，花纹和染骨梳一样，你们看看吧。”沈阿爷说。
周敏拿起梳子，爱不释手：“阿爷，这把梳多少钱？我买了。”
沈阿爷摇摇头：“不要钱，送给你。只是你记住，夜里别用它梳头，别让它沾着血。”
周敏笑着应了，把梳子揣进怀里。林晚秋看着那把梳子，总觉得心里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当天夜里，周敏就用那把梳子梳头了。她不信邪，觉得林晚秋说的都是迷信。梳完头，她把梳子放在枕边，刚躺下，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和林晚秋当初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吓得赶紧打开灯，看见枕边的梳子竟变了颜色，梳齿间渗出了暗红油光，和林晚秋描述的染骨梳一模一样！
周敏尖叫着跑出房间，叫醒了林晚秋。林晚秋一看，也吓呆了，赶紧拉着周敏去沈记梳坊。
沈阿爷己经睡下了，听见敲门声，披着衣服出来了。他看见周敏手里的梳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拿着梳子，跑到阿秀的坟前，看见坟前的土被人挖开了，染骨梳不见了！他瘫坐在地上，眼泪掉了下来：“阿秀，你这是何苦啊”
原来，沈阿爷把染骨梳埋在坟前的第二天，就被几个调皮的孩子挖了出来，当成玩具扔在了山上。后来被一个路过的货郎捡走了，货郎不知道梳子的来历，把它卖给了沈记梳坊隔壁的杂货铺。沈阿爷的儿子见梳子好看，又便宜，就买了回来，送给了沈阿爷。
沈阿爷以为是把普通的梳子，就按照它的花纹，做了一把新的。可他没想到，那把染骨梳竟又回到了他的手里，还附在了新的梳子上。
“阿秀是太孤单了，她想找个人陪她，”沈阿爷叹了口气，“她不是想害人，只是想让别人记住她，记住她的冤屈。”
那天夜里，沈阿爷、林晚秋和周敏在阿秀的坟前烧了很多纸钱和纸做的衣服、梳子。沈阿爷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阿秀，我知道你冤，我知道你苦。可你不能再纠缠别人了，你这样，只会让更多的人害怕你，讨厌你。我会每年都来看你，给你烧纸钱，给你做新的梳子，你安心走吧，好不好？”
坟前的野草又晃了晃，像是在回应。周敏手里的梳子，梳齿间的红油光慢慢褪去了，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从那以后，沈阿爷每天都会去阿秀的坟前看看，给她浇浇水，拔拔草。他再也不做缠枝纹的梳子了，只是偶尔会坐在竹椅上，手里攥着块木料，默默地发呆，像是在和阿秀说话。
林晚秋和周敏再也不敢随便买梳子了，她们把那把梳子放在了沈记梳坊里，让沈阿爷保管。每当有人问起那把梳子的来历，沈阿爷都会把阿秀的故事说一遍，说给镇上的人听，说给路过的外乡人听。
有人说，沈阿爷是老糊涂了，编故事骗钱；也有人说，他们夜里路过阿秀的坟，看见坟前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姑娘，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把木梳，在月光下慢慢梳理头发，头发黑亮，像瀑布一样。
而沈记梳坊的门楣上，那块旧木牌依旧挂着，风吹过，木牌轻轻晃动，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梳子和冤魂的故事，一个被岁月掩埋，却永远不会被遗忘的故事。
如今，青溪镇的年轻人大多都出去打工了，沈记梳坊也快要关门了。可沈阿爷还是每天坐在竹椅上，手里攥着块木料，等着有人来，听他说说阿秀的故事，说说那把染骨梳的来历。他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阿秀，记得她的冤屈，她就不会孤单，就不会再纠缠别人了。
而那把染骨梳，再也没人见过。有人说，它被沈阿爷藏在了梳坊的地窖里，永远不会再拿出来了；也有人说，它跟着阿秀的魂走了，去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冤屈的地方，在那里，阿秀可以安安静静地梳理她的长发，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