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的铜盆
涝洼村西头的老井台，是全村人祖辈挑水的地方。井台是青石板铺的，边缘被水桶绳磨出了深深的凹槽，像一道道弯着的眉毛。井旁立着棵歪脖子老榆树，树干上挂着个掉漆的木牌，写着“禁丢铜器”西个字，字迹模糊，却没人敢当耳旁风——老辈人说，这井里住着“水婆婆”，最喜铜器，谁要是往井里丢了铜东西，就得被她拉去当伴儿。
李秋娘嫁到涝洼村那年，才十九岁。她是外乡人，没听过井台的规矩，只觉得那老井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即使是三伏天，站在井边也能感觉到凉气从脚底往上钻。婆婆王老太第一天就拉着她的手叮嘱：“秋娘，这井台的规矩得记牢，别说是铜盆铜碗，就是根铜针也不能往井里掉，不然水婆婆要生气的。”
秋娘当时笑着应了，心里却没当回事。她嫁妆里有个黄铜盆，是娘亲手给她打的，边缘刻着缠枝莲，盆底磨得发亮，她每天都用这铜盆洗脸。
婚后第三个月，秋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村里的路泥泞不堪。那天清晨，秋娘提着铜盆去井台打水，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青石板上，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滚进了井里。
铜盆落水的声音很响，在空旷的井台上传出老远，像是敲了一声闷钟。秋娘吓得脸都白了，趴在井边往下看，井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铜盆早就没了踪影，只有一圈圈涟漪慢慢散开，映着灰蒙蒙的天，像一双眼睛在眨。
“坏了坏了！”王老太听见动静跑过来，一看秋娘的样子就知道出事了，急得首跺脚，“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那铜盆可是铜器啊！”
秋娘眼眶一红，带着哭腔说：“娘，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想办法把它捞上来。
村里的壮丁都被喊来了，有人找来长竹竿，有人拿来麻绳系着铁钩，可井太深了，竹竿探不到底，铁钩捞了半天，只捞上来几根水草，连铜盆的影子都没见着。王老太蹲在井边，烧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水婆婆莫怪，是小媳妇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把铜盆还回来，我们给您多烧纸钱。”
香烧完了，井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当天夜里，秋娘就出事了。她躺在炕上，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人在拉她的脚。那拉力很轻，却很执着，像是有双冰凉的手，顺着她的裤脚往上摸。她猛地睁开眼，屋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可脚腕上的冰凉感还在，像是沾了井水。
她吓得叫醒了丈夫狗剩，狗剩摸了摸她的脚腕，只觉得冰凉刺骨，赶紧给她盖了床厚被子。可那冰凉感越来越重，秋娘整夜没睡，睁着眼睛到天亮，眼窝陷下去，脸色苍白得像纸。
第二天一早，秋娘去井台挑水，刚走到老榆树下，就听见井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水里划动。她壮着胆子凑到井边，看见井水表面浮着个东西，金灿灿的——正是她掉下去的铜盆！
铜盆漂在水面上，边缘的缠枝莲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像是在招手。秋娘又惊又喜，赶紧喊来狗剩，找了个网兜，小心翼翼地把铜盆捞了上来。铜盆里装满了井水，倒出来时，竟掉出几缕乌黑的长发，缠在盆底，像水草一样。
“这这是什么？”狗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秋娘也觉得头皮发麻，赶紧把长发扯下来，扔在地上，用石头砸了几下，可那长发像是有韧性，怎么砸都不断，最后竟慢慢钻进了泥土里，消失不见了。
铜盆失而复得，秋娘却高兴不起来。自从捞回铜盆，她夜里总能听见水声，像是有人在她的窗户外舀水，“哗哗”的，一夜不停。有时候，她还会梦见自己站在井边，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老太太从井里爬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手里拿着她的铜盆，笑着对她说：“姑娘，陪我住几天吧，井底下可凉快了。”
秋娘的精神越来越差，饭也吃不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王老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跑去邻村请了个懂行的老道士。老道士围着井台转了三圈，又看了看秋娘的铜盆，脸色凝重地说：“这水婆婆是百年前淹死在井里的接生婆，生前最喜欢铜器，死后魂魄附在井里，靠铜器聚魂。你家媳妇把铜盆掉进去，等于给她送了‘家当’，她这是想把你家媳妇拉去做伴呢。”
“那怎么办？仙长，您可得救救我家媳妇啊！”王老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道士扶起王老太，说：“办法倒是有，就是凶险。得在月圆之夜，把铜盆重新送回井里，再用三斤糯米、半斤朱砂撒在井边，给她立个牌位，日日供奉，或许能让她消了执念。可要是水婆婆不依，那你家媳妇”
老道士没说完，可意思己经很明显了。秋娘吓得浑身发抖，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点头答应。
月圆那天，村里的人都来了，围在井台边，手里拿着火把，把井台照得亮如白昼。秋娘抱着铜盆，站在井边，手不停地抖。狗剩在一旁紧紧拉着她的手，给她打气：“别怕，有我呢。”
老道士在井边设了法坛，点燃香烛，念起了经文。经文念到一半，井水突然开始冒泡，水面上泛起一层白雾，慢慢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蓝布褂子，头发湿漉漉的，正是秋娘梦里见到的老太太。
“我的铜盆”人影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被水呛过，“把铜盆给我”
秋娘吓得腿都软了，差点把铜盆掉在地上。老道士大喝一声：“水婆婆！此乃凡物，你己滞留阳间百年，该去轮回了！莫再纠缠凡人！”
人影晃了晃，像是很生气，井水翻涌起来，溅出井台，打湿了秋娘的裤脚。那冰凉的触感，和她夜里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我要铜盆”人影又说，声音里带着股委屈，“我在井里冷有铜盆暖手”
老道士叹了口气，对秋娘说：“把铜盆递过去吧，跟她说，以后日日给她送香火。”
秋娘点点头，慢慢把铜盆递到井边。人影伸出手，那是一双枯瘦的手，皮肤皱巴巴的，像是泡在水里太久。她接过铜盆，抱在怀里，突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凉。
“谢谢”人影说，慢慢退回井里，井水渐渐恢复平静，白雾也散了。
老道士让人把糯米和朱砂撒在井边，又立了个“水婆婆之位”的牌位，放在老榆树下。从那以后，王老太每天都会去井台给水婆婆上香，秋娘的精神也慢慢好了起来，夜里再也没听见水声，也没梦见过那个老太太。
可怪事并没有彻底结束。有天夜里，村里的张寡妇去井台挑水，看见老榆树下的牌位前，放着一个黄铜盆，正是秋娘掉下去的那个。她以为是秋娘忘了拿，想把铜盆送回去，可刚碰到铜盆，就觉得手心一阵冰凉，像是被人抓住了手。
“别碰我的铜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张寡妇吓得尖叫一声，扔了铜盆就跑，连水桶都忘了拿。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发现张寡妇疯了，嘴里反复念叨着“铜盆”“水婆婆”，谁问都不搭理。王老太赶紧去井台看，牌位前的铜盆不见了，井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道士又来了一次，说水婆婆还是舍不得铜盆，以后谁都不能再碰她的铜盆，不然还会出事。村里人都怕了，从此再也没人敢靠近那个牌位，更没人敢提铜盆的事。
秋娘后来生了个女儿，取名叫“铜妞”，说是给水婆婆当干女儿，让水婆婆保佑孩子平安。铜妞长到三岁时，有天跟着王老太去井台上香，突然指着井里说：“奶奶，井里有个婆婆，抱着个金灿灿的盆，在对我笑呢。”
王老太吓得赶紧捂住铜妞的嘴，拉着她就往家跑。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带铜妞去井台。可铜妞总说，夜里会梦见一个老太太，抱着铜盆，给她糖吃，那糖是凉丝丝的，像井水的味道。
如今，老井台还在，老榆树也还在，只是挑水的人越来越少了，村里通了自来水，年轻人都嫌老井的水凉，不愿意去挑。只有一些老人，还会偶尔去井台挑水，说老井的水甜，喝着舒服。
每次去挑水，老人们都会给水婆婆的牌位上炷香，嘴里念叨着：“水婆婆，您好好的，我们给您送香火，您别再吓着孩子了。”
而那个黄铜盆，再也没人见过。有人说，它被水婆婆藏在了井底下，陪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也有人说，在月圆之夜，偶尔能看见井里有金光一闪，像是铜盆的影子，在水里慢慢晃动，像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涝洼村的人，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守着老井台的规矩，守着那个关于水婆婆和铜盆的秘密。他们知道，有些东西，即使看不见，也不能不敬；有些执念，即使过了百年，也依然藏在岁月的褶皱里，等着被人想起，又或者，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