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的断指
津南古镇的巷弄像扭在一起的麻绳,最窄的那条巷尾,孤零零立着座二层绣楼。楼是清末时建的,木窗棂雕着缠枝牡丹,漆皮掉得露出里头的朽木,风一吹,窗扇吱呀响,像女人在哭。镇上人都绕着走,说那楼里藏着个“绣魂”,夜里会拿人的手指当针,绣出带血的花。
陈阿婆是镇上唯一敢靠近绣楼的人。她年轻时在绣楼当过丫鬟,如今八十多岁了,眼不花手不抖,只是每逢阴雨天,左手缺了半截的小指就会隐隐作痛。有人问起,她总把脸扭向墙,含糊说“被老鼠咬了”,可眼里的恐惧藏不住——那截手指,是二十岁那年,在绣楼里“丢”的。
民国三十一年,绣楼还是苏家的产业。苏家大小姐苏玉棠是津南有名的绣娘,一手“双面绣”出神入化,绣的牡丹能引蜂,绣的鸳鸯会戏水。可她性子冷,除了绣活,从不跟人说话,整天待在绣楼二层,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绣针穿过绸缎的沙沙声,能顺着窗缝飘出来。
陈阿婆那时候叫春桃,刚进苏家当丫鬟,被派去伺候苏玉棠。第一天上楼,她就觉得不对劲。绣楼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胭脂香,也不是绸缎的霉味,是淡淡的腥气,像伤口没长好的味道。苏玉棠坐在窗边的绣架前,背对着她,乌黑的头发垂到腰际,手里的银针在红绸上翻飞,绣的是一朵从未见过的花,花瓣像血一样红,花芯是黑色的,看着让人心里发紧。
“杵着干什么?”苏玉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寒意。春桃吓了一跳,赶紧上前给她换茶。转身时,她瞥见绣架下的竹篮里,放着个小小的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腥气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从那天起,春桃每天都要往绣楼送三次饭,每次上去,苏玉棠都在绣那朵怪花。那花越来越逼真,红绸上的花瓣像是要滴出血来,春桃每次看都觉得眼晕,总觉得花瓣在慢慢张开。
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春桃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是苏玉棠的贴身丫鬟小翠,脸色惨白,拉着她就往绣楼跑:“大小姐出事了!你快去看看!”春桃心里发慌,跟着小翠跑上楼,刚推开门,就被一股浓烈的腥气呛得首咳嗽。
苏玉棠还坐在绣架前,背对着门,手里的银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绣架上的红绸被血浸透了,那朵怪花的花芯里,插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是苏玉棠的右手小指,断口处还在渗血。
“大小姐!”小翠尖叫着扑过去,苏玉棠却一动不动。春桃壮着胆子绕到前面,只见苏玉棠双眼圆睁,瞳孔里映着那朵怪花,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己经没了呼吸。
苏家人赶来时,绣楼里己经围了不少人。苏老爷看到女儿的惨状,当场就晕了过去。镇上的保长来查案,翻遍了绣楼,没找到任何外人闯入的痕迹,只在那个陶罐里发现了十几根干枯的手指,有粗有细,像是不同人的。
“是‘引针魂’!”镇上的老绣娘颤巍巍地说,“传说绣一种叫‘离魂花’的邪绣,要用活人的手指当‘针引’,绣成之日,绣者会被花魂索命,手指也会被吸进花里,成为花的一部分。”
春桃这才知道,苏玉棠绣的是离魂花。后来她才从苏家的老管家嘴里听说,苏玉棠年轻时爱上了一个戏子,可苏老爷嫌戏子身份低贱,把人打了一顿赶出了镇,戏子走时断了一根手指,给苏玉棠留了句话:“若你真心待我,便绣一朵离魂花,用你的手指作聘礼,我在奈何桥等你。”
苏玉棠就真的信了,偷偷开始绣离魂花。那些陶罐里的手指,有的是她从坟地里挖的,有的是她用银钱从乞丐手里买的,她以为凑够十三根手指,就能把戏子的魂引回来,却没想到把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
苏玉棠死后,苏家就败落了,绣楼也被封了起来。可怪事并没有结束。没过多久,镇上就有绣娘出事了——都是右手小指被人剪断,死在自己的绣架前,绣绷上都留着一朵没绣完的离魂花,红得像血。
一时间,镇上人心惶惶,绣娘们都把绣针扔了,再也不敢碰绣活。春桃也想辞工,可苏家家道中落,欠了她三个月的工钱,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帮苏家收拾残局。
那天傍晚,春桃去绣楼给苏玉棠的牌位上香。楼里黑漆漆的,只有月光从窗棂缝里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刚点燃香,就听见绣架那边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绣活。
春桃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香掉在地上。她想跑,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绣架前慢慢浮现出一个影子,穿着苏玉棠生前最喜欢的月白旗袍,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手里拿着一根银针,正在红绸上绣着什么。
“你来了。”影子开口了,是苏玉棠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春桃想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影子慢慢转过身,春桃看见她的脸——和苏玉棠一模一样,只是脸色惨白,右手缺了小指,伤口处还在渗血。
“我需要最后一根手指,”苏玉棠的影子说,“绣完这朵花,我就能见到他了。”她伸出左手,枯瘦的手指朝着春桃的右手抓过来。春桃猛地回过神,转身就跑,可刚跑到门口,就被门槛绊倒了。
苏玉棠的影子追了上来,按住她的右手。春桃拼命挣扎,可影子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眼看着银针就要刺进自己的小指,情急之下,抓起地上的香炉,朝着影子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香炉砸在影子身上,影子晃了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春桃趁机爬起来,拼命往楼下跑,跑的时候,她感觉右手小指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跑出绣楼,她才敢回头看,绣楼的窗户里,一道白影一闪而过,接着就没了动静。她低头一看,右手小指从中间断了,血流不止,疼得她眼前发黑。
后来,春桃的小指没能接回去,成了残疾。镇上的绣娘再也没出过事,那座绣楼也彻底荒废了,窗户上的木棂慢慢朽坏,像张开的嘴,对着空荡荡的巷弄。
如今,陈阿婆还住在古镇上。每年清明,她都会买一束白色的纸花,放在绣楼门口。有人问她为什么,她会叹口气说:“那姑娘太傻了,把情字当命,最后却被情字害了。”
有次,一个年轻的女游客听说了绣楼的故事,非要进去看看。陈阿婆拦不住,只能跟着她进去。绣楼里积满了灰尘,绣架还在原来的地方,上面放着一块褪色的红绸,红绸上,那朵没绣完的离魂花还在,只是花瓣的颜色淡了很多,像干涸的血。
女游客好奇地摸了摸红绸,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指着自己的右手小指说:“刚才好像有人抓我的手!”陈阿婆赶紧拉着她往外走,走出绣楼,女游客的小指上多了一道红印,像被针扎过一样,过了好几天才消。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进绣楼了。陈阿婆说,那朵离魂花还没绣完,苏玉棠的魂还在楼里等着,等着那最后一根手指,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而那截断指,或许藏在绣楼的某个角落,或许早就成了离魂花的一部分,在黑暗里,随着绣针的沙沙声,慢慢等待着下一个路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