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的断指梭
城郊的红星纺织厂,废弃了二十年。锈迹斑斑的铁门常年锁着,门缝里总能看见车间飘出的白絮,像没人清理的棉絮,风一吹,还会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像织布机在空转。老工人都说,那是当年的挡车工阿秀在找她的手指——二十年前,她在车间值夜班,右手被织布机的梭子卷进去,连骨带肉绞断了三根,人没救过来,那台织布机也跟着停了,可从那以后,只要有人靠近车间,就会听见梭子“唰唰”的声,还会在机器旁捡到沾血的棉线。
我第一次进纺织厂,是十八岁那年。我爹是当年的保全工,总说阿秀死得冤,让我帮忙把她留在更衣室的搪瓷缸拿回来。那天下午,我翻进铁门,车间里弥漫着股霉味,混合着陈旧的棉絮味,黑黢黢的织布机排成排,像蹲在暗处的怪物,只有最里面那台贴着封条的机器,还亮着盏昏黄的小灯——正是阿秀当年操作的织布机。
我没敢靠近那台机器,首奔更衣室。搪瓷缸就放在铁柜最上层,缸沿还沾着点茶渍,缸底压着张照片,是阿秀和一个男人的合影,两人都穿着工装,笑得眯着眼。我刚把缸装进包里,就听见车间传来“咔嗒”声,像梭子在轨道上滑动,紧接着,身后的铁柜门“哐当”一声自己关了,锁孔里竟慢慢渗出棉线,像有人在里面缠线,把门锁死了。
“谁?”我喊了一声,没人应,只有“唰唰”的声越来越近,像是织布机在往我这边挪。我慌了,抄起地上的铁棍砸柜门,可铁棍刚碰到铁柜,就被一股力气拽走,“哐当”砸在远处的织布机上。借着月光,我看见那台贴封条的织布机,梭子正自己在轨道上跑,梭槽里还缠着点暗红的东西,像干涸的血,而机器的踏板,竟在慢慢往下踩,像有双看不见的脚在操控。
我顺着墙根往车间外跑,刚到门口,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是棉线,从织布机的方向飘过来,细得像头发,却韧得扯不断,勒得我脚踝生疼,渗出血珠。我回头一看,织布机的梭子“唰”地飞过来,擦着我的耳朵钉在墙上,梭尖还沾着点皮屑,跟我脚踝上的血混在一起。更吓人的是,机器旁的地面上,慢慢浮出三根手指的轮廓,皮肤泛着青白色,指甲缝里还嵌着棉絮,正是阿秀当年断的那三根。
“别拿我的东西”一个细弱的声音飘过来,像从机器里钻出来的,我看见织布机的纱锭上,挂着块褪色的蓝布,布上绣着朵小雏菊——是阿秀常戴的头巾,当年她断指时,头巾就挂在纱锭上,被血染红了大半。
我吓得连滚带爬地冲出车间,搪瓷缸掉在地上,照片散了出来。我回头捡照片时,看见那台织布机的梭子正对着我,梭槽里的暗红东西越来越多,像在往外渗血,而三根手指的轮廓,正顺着棉线往我这边爬,指甲在地面上划出细细的痕。
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了爹。他蹲在地上抽了半包烟,才说:“当年阿秀断指,不是意外。那台织布机前一天就出了故障,我跟车间主任说要修,他怕耽误工期,硬让阿秀接着开。阿秀的男人也是厂里的,为了讨说法,跟主任吵起来,结果第二天就‘意外’掉进了染布池,连尸体都没捞全。”爹抹了把脸,“阿秀是想让主任偿命,可主任早就退休了,她找不到人,就只能守着机器,谁碰她的东西,她就找谁。”
我这才明白,阿秀的搪瓷缸里,藏着她的念想——照片上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可没过几天,厂里就来了群年轻人,说要把纺织厂改成文创园,带着工具就往里闯。我爹拦着他们,说里面闹鬼,可他们笑爹迷信,还是进了车间。
当天晚上,文创园的工头就跑来找爹,脸色惨白,说车间里的织布机自己转起来了,有个年轻工人想拆那台贴封条的机器,刚碰到梭子,右手就被卷进去,绞断了三根手指,跟阿秀当年的伤一模一样,而机器旁,还留着块蓝布头巾,上面绣着小雏菊,沾着新鲜的血。
警察来了,可查来查去,只说是机器老化导致的事故。可工头说,他清清楚楚看见,机器的踏板上有双青白色的脚,纱锭上还飘着个女人的影子,正对着断指的工人笑。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提改造纺织厂的事,铁门依旧锁着,只是门上多了块木牌,写着“阿秀之位”,是爹偷偷挂上去的,旁边还放着那只搪瓷缸,缸里插着朵新鲜的小雏菊。
后来,我每个月都会去纺织厂门口,给阿秀送束雏菊。有次我听见车间里传来“咔嗒”声,比以前轻了很多,像是织布机在慢慢停下来。我往门缝里看,看见那台机器的纱锭上,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阿秀和她丈夫的,另一张是我爹年轻时的照片,三张脸都对着门口,像在跟我打招呼。
上个月,我路过纺织厂,发现铁门开了道缝,车间里的白絮不见了,“咔嗒”声也停了。我走进去一看,那台织布机的封条还在,梭子上缠着根新的棉线,线的另一头,系着块蓝布头巾,上面的小雏菊,像刚绣上去的一样。我知道,阿秀终于找到她的丈夫了,他们不用再守着冰冷的机器,终于可以一起走了。
只是从那以后,每当夜里路过纺织厂,我总能看见车间里亮着盏小灯,像阿秀当年值夜班时那样,温柔地照着那台织布机,也照着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和终于了结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