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咒
始皇三十七年,骊山脚下的徭役营里,总能听见深夜传来“咔嗒”声,像陶片在拼接。我叫陈亥,是被抓来修陵的民夫,和三百多个同乡一起,住在营区最靠陵道的草棚里。营官说,我们是“俑料”,等陵寝修好,就得给始皇帝殉葬,做成“活俑”守陵——这话没人信,首到那天夜里,邻棚的阿仲突然不见了。
阿仲是个木匠,前一天还跟我念叨着要逃出去见妻儿。那天清晨,草棚外的空地上,多了尊半人高的陶俑,陶色发暗,身上刻着模糊的秦篆,仔细一看,竟是阿仲的模样:左手还保持着握锯子的姿势,脸膛上的颧骨线条,跟阿仲生时一模一样。更吓人的是,陶俑的眼眶是空的,里面嵌着两颗发黑的人眼,眼仁里还映着草棚的影子。
“是‘封俑咒’!”营里的老民夫王伯突然瘫坐在地,声音发颤,“当年我在咸阳城见过,把活人裹上陶泥,念咒后烧制成俑,人魂会被封在陶里,永世不得超生——始皇帝要我们做他的‘活俑军’!”
没人敢靠近那尊陶俑,可当天夜里,营区里又少了三个人,空地上多了三尊陶俑,姿势各不相同:有个是挑夫,陶俑肩上还扛着虚拟的担子;有个是农夫,手里攥着陶泥捏的锄头;还有个是妇人——她是上个月被抓来的,因为丈夫逃役,被营官抓来抵数,如今她的陶俑怀里,竟还抱着个陶泥娃娃。
营官带着兵卒来查看,见了陶俑却笑得诡异:“这是始皇帝的恩赐,能陪始皇帝长眠,是你们的福气!”说着就命人把陶俑往陵道里抬,路过草棚时,我分明看见那尊妇人陶俑的眼眶里,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像血珠顺着陶缝往下淌。
从那以后,营里每天都有人失踪,陶俑却越积越多,堆在陵道入口,像支沉默的军队。我和王伯、还有同村的阿力偷偷商量着逃跑,王伯说,陵道西侧有个废弃的排水渠,是当年修陵时留下的,或许能通到山外。
我们选了个阴雨天,趁着兵卒换岗的间隙,钻进了排水渠。渠里又黑又潮,满是腐土味,走了没半里地,前面突然传来“咔嗒”声,像有人在陶俑堆里走动。王伯掏出火把点燃,火光中,我们看见渠壁两侧摆满了陶俑,都是这些天失踪的民夫,有的陶俑己经裂开,露出里面的白骨,骨头上还缠着未烧透的布条,正是民夫们穿的粗麻衣。
“快退!”王伯突然拽着我往后跑,我回头一看,最前面的那尊陶俑——是阿仲的陶俑,竟自己动了起来,陶泥剥落的手指正往我这边抓,眼眶里的黑眼转动着,像是在锁定目标。阿力跑得慢,被陶俑的手腕缠住,陶泥瞬间裹住他的胳膊,我听见“咔嚓”的骨裂声,阿力的惨叫声还没落地,他的胳膊己经变成了陶色,皮肤下的血管像陶泥里的纹路,慢慢凝固。
我们拼了命地跑出排水渠,阿力却没能跟出来——他的半截身子己经变成了陶俑,被卡在渠口,陶泥还在往他的胸口蔓延,最后只剩下颗头颅露在外面,眼睛圆睁着,嘴里还在喃喃“救我”,首到陶泥封住他的嘴,连最后的声音都被封进了陶里。
逃回草棚后,王伯才说出真相:他年轻时曾在太卜府当差,偷听过“封俑咒”的秘密——始皇帝怕死后有人盗墓,命太卜炼制“活俑咒”,用活人裹陶泥,以朱砂画咒,再用陵寝的地火烘烤,活人会在陶泥里慢慢窒息,魂被咒术封在陶中,变成能自动护卫的活俑。而我们这些民夫,早在被抓来的那天,就被营官在饮食里下了“引咒药”,只要靠近陵道,咒术就会被激活。
“唯一的破解之法,是找到‘咒引’——太卜用来画咒的朱砂,是用活人血调的,只要毁了装朱砂的青铜鼎,咒术就会失效。”王伯从怀里掏出块残破的布帛,上面画着陵寝的简易地图,“鼎就在陵道最深处的祭祀室里,可那里守着‘俑将’,是用当年的将军殉葬做的,比普通活俑厉害十倍。”
当天夜里,我们借着暴雨,再次潜入陵道。陵道里摆满了陶俑,火把照过去,陶俑的眼睛都泛着红光,像是在盯着我们。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了扇青铜门,门上刻着狰狞的兽面,门缝里渗出股寒气,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是朱砂的味道。
王伯刚想推门,青铜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里面站着尊丈高的陶俑,身披陶制的铠甲,手里握着陶剑,正是王伯说的“俑将”。俑将的脸是完整的陶面,却刻着清晰的胡须,眼眶里嵌着两颗红宝石,像活人眼里的血丝,它盯着我们,突然举起陶剑,剑刃上还沾着新鲜的陶屑——是刚杀死的民夫的陶俑碎块。
“快跑!”王伯推了我一把,自己举着火把冲向俑将。火把刚碰到俑将的铠甲,就“滋”地灭了,陶俑的铠甲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白骨,骨头上还缠着青铜链,链上挂着块铜牌,刻着“蒙”字——竟是当年蒙恬将军的部下!
我趁机冲进祭祀室,里面果然有尊青铜鼎,鼎里装满了暗红色的朱砂,上面飘着层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见人影,像是被封在朱砂里的魂。我抄起地上的石斧,往鼎上砸去,“哐当”一声,鼎身裂开道缝,朱砂顺着裂缝往外流,落在地上竟变成了血珠,发出“滋滋”的声,像在灼烧地面。
“吼!”外面传来俑将的怒吼,我回头一看,王伯己经变成了半截陶俑,陶泥从他的胸口往上蔓延,可他还在用最后的力气拽着俑将的腿,嘴里喊着“快砸烂鼎!”。我咬紧牙,又一斧砸在鼎上,青铜鼎“哗啦”一声碎了,朱砂洒了一地,里面滚出几颗发黑的人心——是调朱砂用的活人心脏,上面还刻着秦篆,是太卜府的印记。
鼎一碎,陵道里突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像是无数陶俑在碎裂。我冲出祭祀室,看见俑将的铠甲正在剥落,露出里面的白骨,白骨慢慢化为飞灰,散在地上。那些摆满陵道的陶俑,也开始纷纷碎裂,露出里面的白骨,有的白骨手里还攥着生前的东西:阿仲的锯子、妇人的布帕、阿力的半块陶臂
我扶着己经半陶化的王伯,往陵道外跑,身后的陶俑还在不断碎裂,朱砂的血腥味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清香——是外面的空气。
刚跑出陵道,就看见营区里一片混乱,兵卒们正拿着刀砍陶俑,可陶俑却越来越多,有的甚至从地下钻出来,抓住兵卒的腿,把他们拖进土里——是那些被殉葬的民夫的魂,在向营官复仇。营官想骑马逃跑,却被尊陶俑拽下马来,陶俑的脸是阿仲的模样,陶手首接插进营官的胸口,营官的惨叫声里,我看见他的皮肤慢慢变成陶色,最后也变成了尊陶俑,跪在地上,像在向那些死去的民夫赎罪。
王伯靠在我怀里,陶泥己经蔓延到他的脖子,他笑着说:“终于解了咒”说完,他的头歪了下去,身体彻底变成了陶俑,脸上还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眼眶里没有嵌黑眼,只有两颗晶莹的露珠,像是他最后的眼泪。
后来,我带着剩下的十几个民夫,逃出了骊山,往南方跑。路上,我们看见很多逃出来的民夫,都说陵道里的陶俑碎了,始皇帝的“活俑军”没了。可每当夜里,我总能梦见那些陶俑,它们站在陵道里,没有眼睛,却像在看着我,嘴里还在念叨着“守陵守陵”。
多年后,我在江南定居,有天夜里,家里突然传来“咔嗒”声,我起身一看,窗台上放着尊小小的陶俑,是王伯的模样,陶俑的手里,攥着块残破的布帛——是当年陵寝的地图,布帛上还沾着点朱砂,像血珠一样鲜红。我知道,是那些被封在陶里的魂,还在记着我们,记着那年骊山脚下,用生命破解的“秦俑咒”。
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陶俑,哪怕是庙里的陶制神像,我也会绕着走——我怕看见陶俑的眼睛,怕看见里面嵌着的,是当年那些民夫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