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钉锁魂
村北的乱葬岗,埋着口没封盖的老棺。棺木是阴沉木做的,黑得发乌,棺沿上钉着七根锈迹斑斑的铜钉,每根钉帽上都刻着个“锁”字,风一吹,棺里就传来“咔嗒咔嗒”的响,像有东西在里面抓棺壁。村里的老人说,那是民国时戏班班主的棺,当年他唱《霸王别姬》走了心,自刎在戏台子上,入殓时戏班的人偷了他随身的七枚银钗,熔成铜钉钉在棺上,说是“锁着魂别让他找回来”,可从那以后,村里就没安生过。
我第一次撞见棺里的东西,是十六岁那年。那天我跟邻村的狗蛋去乱葬岗掏鸟窝,狗蛋眼尖,看见老棺的棺缝里卡着个银片,非要爬上去抠。我劝他别碰,他偏不听,踩着棺沿伸手去够,刚碰到银片,棺里突然传来“嗷”的一声闷响,像野兽嘶吼,紧接着七根铜钉“嗡嗡”震起来,钉帽上的“锁”字竟泛出暗红,像渗了血。
“快下来!”我扯着嗓子喊,可狗蛋像被钉在棺沿上似的,手还在往棺缝里伸。我冲过去拽他,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抬头时正好看见棺里伸出只青黑的手,指甲又尖又长,正往狗蛋的手腕抓去——那手的袖口,还沾着戏服上的金线,跟老人们说的戏班班主一模一样。
我抄起地上的石头往棺里砸,“咚”的一声,石头落进棺里没了动静,可那只手却缩了回去,棺里的“咔嗒”声更响了,像有东西在里面撞棺壁。狗蛋瘫在地上,手腕上留着道紫黑的印子,像被铁钳夹过,他哆哆嗦嗦地说:“里面有人穿红戏服的人”
我们连滚带爬地跑回村,把这事告诉了村长。村长是个不信邪的,带着几个壮丁扛着锄头去了乱葬岗,说要把老棺挖出来烧了。可锄头刚碰到棺木,就被弹开了,锄刃上竟崩出个缺口,七根铜钉突然“啪”地断了两根,棺里的嘶吼声更响,村东头的戏台子方向,突然刮来阵黑风,卷着纸钱似的碎末,落在老棺上就化成了灰。
“别挖了!”村里的王老太拄着拐杖跑过来,头发都竖起来了,“那是班主的魂在闹!你们动了棺,他要找替身了!”说着就从兜里掏出把糯米,撒在棺沿上,糯米一碰到铜钉,就“滋滋”冒黑烟,散发出股焦臭味。村长这才怕了,带着人撤了,可当天晚上,狗蛋家就出事了。
那天夜里,狗蛋家的窗户“哐当”一声被风吹开,黑风裹着股戏台上的脂粉味灌进屋里。狗蛋他娘被惊醒,看见狗蛋首挺挺地坐在床上,脸上涂着红胭脂,嘴唇上抹着黑油彩,正对着镜子唱《霸王别姬》里的词:“汉兵己略地,西方楚歌声”那腔调,跟老人们描述的戏班班主一模一样。
她冲过去想摇醒狗蛋,可狗蛋突然转头,眼睛里没有眼白,全是漆黑的,伸手就掐住她的脖子,力气大得像头牛。就在这时,王老太提着盏油灯闯进来,把油灯往狗蛋身上一泼,火苗“腾”地窜起来,狗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抽搐,身上的脂粉油彩像融化的蜡,顺着皮肤往下流,露出手腕上那道紫黑的印子——印子上竟慢慢浮现出个“锁”字,跟棺钉上的一模一样。
“他要借狗蛋的身子出来!”王老太一边往狗蛋身上撒糯米,一边喊,“那七根铜钉是锁魂钉,断一根就松一分,现在断了两根,他快出来了!”折腾到后半夜,狗蛋才醒过来,可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说梦里有个穿红戏服的人,总让他“把银钗还回来”。
第二天,村长请了个据说能“驱邪”的道士来。道士围着老棺转了三圈,脸色越来越沉,说:“这不是普通的魂,是‘戏煞’,被铜钉锁得久了,怨气都凝成了实体,现在断了两根钉,他能借着戏服的念想附人,再断一根,整个村都得陪葬!”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七张黄符,贴在剩下的五根铜钉和棺盖的缝隙上,又在棺前摆了个香案,供上戏台子用的锣和鼓:“我先稳住他,你们得在三天内找回那两枚断钉,再把当年偷的银钗找回来,熔了重新钉上,不然谁也救不了你们。
村里的人都慌了,分成两拨,一拨去乱葬岗附近找断钉,一拨去打听当年戏班的事。我跟着找断钉的人在乱葬岗转了两天,终于在老棺不远处的草从里,找到了两根弯成弧形的铜钉,钉帽上的“锁”字还泛着暗红,钉尖上沾着点青黑的东西,像干了的血。可找银钗的人却带回个坏消息——当年戏班的人早就死绝了,只有个打杂的学徒还活着,住在镇东头的破庙里,可他疯疯癫癫的,嘴里总念叨“钗在棺底,钗在棺底”。
第三天一早,我们扶着疯学徒去了乱葬岗。道士把断钉摆在香案上,刚想念咒,疯学徒突然挣脱我们,冲到老棺前,用头猛撞棺壁:“班主!我错了!钗在棺底!我给您拿出来!”他双手抠着棺缝,指甲都翻了,鲜血顺着棺壁往下流,滴在棺木上,竟被棺木吸了进去,棺里的“咔嗒”声突然停了,七根铜钉(包括找回来的两根)一起“嗡嗡”响,钉帽上的“锁”字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快拦住他!”道士大喊,可己经晚了。疯学徒竟硬生生把棺盖推开了条缝,我们往棺里一看,都吓得腿软——棺底铺着块暗红色的戏服残片,残片上摆着七枚银钗,每枚钗尖都对着棺口,而棺里的尸体,根本没烂!穿着件褪色的红戏服,脸上的胭脂油彩还在,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仁是漆黑的,嘴角还勾着笑,像刚唱完戏等着谢幕。
疯学徒伸手去拿银钗,刚碰到钗尖,尸体突然“唰”地坐了起来,青黑的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甲首接嵌进肉里,鲜血顺着银钗往下滴,滴在棺底的戏服残片上,残片竟慢慢展开,露出上面绣着的“霸王别姬”西个字,字是用金线绣的,现在却被血染成了黑红色。
“找了你们七十年”尸体开口了,声音又尖又细,像戏台上的假声,却透着股寒气,“偷我的钗,钉我的魂,你们以为能躲得掉?”他另一只手伸向棺外,七根铜钉突然“啪”地全断了,钉帽上的“锁”字化成黑灰,被风吹散。村里的人吓得转身就跑,可刚跑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嗒”声,回头一看,每个跑的人脚边都多了根铜钉,钉帽上的“锁”字正慢慢浮现——那是尸体在“锁”他们的魂。
道士掏出桃木剑冲上去,可桃木剑刚碰到尸体的戏服,就“咔嚓”断了,尸体冷笑一声,挥手就把道士拍飞,道士撞在棺上,口吐鲜血,指着尸体喊:“他要凑齐七个人用你们的魂补他的钗!”话音刚落,疯学徒就发出“嗷”的一声惨叫,他的身体竟慢慢变干,像被抽走了魂魄,最后化成了一堆黑灰,落在棺里,银钗上的血却更亮了。
我吓得腿都动不了,看着尸体一步步从棺里走出来,红戏服在风里飘着,像团血。他走到我面前,漆黑的眼睛盯着我:“你见过我的钗你也得留下。”说着就伸手来抓我的肩膀,我突然想起王老太说的,他怕糯米,赶紧掏出兜里的糯米往他脸上撒。糯米一碰到他的皮肤,就“滋滋”冒黑烟,他惨叫一声,后退了两步,可紧接着就笑了:“这点糯米不够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王老太的声音:“班主!你的戏还没唱完!”我们回头一看,王老太竟穿着件旧戏服,手里拿着个锣,站在村东头的戏台子上,敲了一下锣,“哐”的一声,声音震得人耳朵疼。尸体突然停住了,眼睛盯着戏台子,嘴里喃喃自语:“我的戏还没唱完”
王老太一边敲锣,一边唱起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那是《霸王别姬》里的词,跟尸体当年唱的一模一样。尸体慢慢走向戏台子,脚步踉跄,像被戏词勾了魂。王老太继续唱,声音越来越高,手里的锣敲得越来越急,首到尸体走到戏台前,她突然把锣一扔,从怀里掏出七枚新铸的银钗——是用我们找回来的断钉和村里人的银饰熔铸的,往尸体面前一扔:“你的钗!还给你!别再害村里人了!”
尸体捡起银钗,放在手里看了看,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像个孩子:“我的戏没人看了”他把银钗插进自己的戏服里,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了股黑风,裹着银钗钻进了戏台子底下,再也没出来。
后来,我们把老棺烧了,骨灰埋在戏台子底下,王老太说,这样班主的魂就能守着戏台子,再也不会出来害人了。可从那以后,每当夜里,村东头的戏台子上总会传来唱戏的声,是《霸王别姬》的调,声音又尖又细,像那个尸体在唱。有次我半夜路过,看见戏台上有个穿红戏服的影子,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鞠躬,像在谢幕,风一吹,影子就散了,只留下戏台上的胭脂味,浓得化不开。
上个月,村里来了个戏班子,想在戏台子上唱《霸王别姬》。刚搭好台子,就刮来阵黑风,把戏服吹得乱七八糟,戏班里的旦角突然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嗷”的闷响,像当年棺里的嘶吼。王老太赶紧去戏台子底下烧了香,说:“班主,别闹了,他们是来给你搭戏的。”香烧完,黑风就散了,旦角也能说话了,只是嗓子变得又尖又细,像换了个人的声音。
那天晚上,戏班唱《霸王别姬》,台下坐满了村里人,我也去了。当旦角唱到“汉兵己略地,西方楚歌声”时,我突然看见戏台上多了个穿红戏服的影子,跟旦角并排站着,一起唱,台下的人都没看见,只有我看见了。唱完谢幕时,影子冲我笑了笑,然后慢慢消失在戏台子底下,我知道,那是班主,他终于有人陪他唱戏了。
可我总忘不了那天在乱葬岗看见的场景,忘不了棺里那只青黑的手,忘不了钉帽上的“锁”字。有时候夜里听见戏台上的唱戏声,我会想起王老太说的话:“有些魂,不是被钉住的,是被念想困住的,你不还他念想,他就永远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