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绣绷
镇东头的苏绣铺，是林阿婆守了西十年的铺子。铺子最里侧的架子上，总摆着个梨木绣绷，绷子上绷着半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金线绣的凤凰尾羽刚绣了一半，针还扎在绢布上，只是绢布边缘总沾着点暗红，像没洗干净的血，擦了第二天又会冒出来。林阿婆说，这绣绷是她师父传的，当年师父绣这《百鸟朝凤》时出了意外，从那以后，这绷子就认了主，不是能绣完凤凰的人，碰了就会出事。
我第一次见绣绷“挑人”，是十三岁那年。那天我跟着娘去苏绣铺做棉袄，正好遇见邻村的绣娘来借绣绷——她要赶制出嫁的嫁衣，自家的绷子断了。林阿婆起初不肯，说“这绷子认生”，可架不住绣娘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松了口，只反复叮嘱：“别碰那半幅凤凰，绣你的嫁衣就行，日落前必须送回来。”
绣娘满口答应，抱着绣绷就走了。可当天傍晚，她就哭着把绷子送了回来，嫁衣的绢布上，竟莫名多了几缕金线，跟绣绷上凤凰的线一模一样，更怪的是，她的手指被针扎破了，血渗在绢布上，颜色跟绷子边缘的暗红分毫不差。“我没碰凤凰！”绣娘抖着声音说，“就绣了两针牡丹，针突然自己扎进手里，再一看，嫁衣上就多了金线！”
林阿婆没说话，只是用布轻轻擦着绣绷边缘的暗红，擦的时候，我看见绷子的梨木纹路里，竟嵌着根细细的金线，像长在里面似的。后来她才跟我说，她师父当年绣《百鸟朝凤》，绣到凤凰眼时，不慎被针扎穿了手指，血滴在绢布上，没等擦干净，就突然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眼睛就看不见了，只说“凤凰要认主，没绣完的活，得等对的人来接”。从那以后，这绣绷就再也没绣完过凤凰，只要有外人碰那半幅绢布，手指准会被扎破，血还会顺着针脚渗进绷子，成了擦不掉的暗红。
去年秋天，镇上来了个搞非遗展览的策展人，穿西装打领带，一进苏绣铺就盯着那绣绷看，说想把它拿去展览，还能给林阿婆一笔参展费。林阿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绷子离不得铺，去了外头会闹脾气。”可策展人不死心，天天来铺子里磨，还说“不过是个旧绷子，哪来那么多讲究，展览完我原封不动还你”。
架不住策展人软磨硬泡，也想着能让更多人看见苏绣，林阿婆最终还是松了口，只是临走前，在绣绷的梨木架上系了根红绳，又把半幅绢布用蓝布盖了起来：“别让外人掀这蓝布，也别让绷子沾着灰，不然我没法跟师父交代。”策展人满口答应，抱着绣绷就去了展览馆。
可展览第一天就出了怪事。展览馆的工作人员想把蓝布掀开，好让游客看得清楚，刚碰到布角，手指就被针扎了个血洞——那根扎在绢布上的针，明明昨天还好好地在凤凰尾羽上，不知怎么就转了方向，针尖对着布面。更怪的是，血滴在蓝布上，竟慢慢晕开，变成了凤凰羽毛的形状，吓得工作人员当场就把布盖了回去。
策展人以为是意外，没当回事，第二天照样让游客参观。有个小孩好奇，伸手想去摸绣绷的梨木架，刚碰到红绳，就突然哭了起来，说“手疼”，家长掀开孩子的手心一看，竟有道细细的红痕，跟针扎的一模一样，可孩子根本没碰到针。当天晚上，展览馆就关了灯，策展人路过展厅时，竟看见那绣绷自己在动，蓝布被风吹得飘起来，半幅绢布上的金线，在月光下亮得刺眼，针还在慢慢往凤凰眼的位置扎，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绣活。
策展人吓得连夜给林阿婆打电话，说“绷子我给你送回去，参展费我也不要了，你快来把它领走”。林阿婆赶到展览馆时，看见绣绷的蓝布己经掉在地上，半幅绢布上，竟多了几针金线，正好绣完了凤凰的半只眼，绢布边缘的暗红，比以前深了不少，像渗了新的血。她赶紧把蓝布重新盖好，系紧红绳，抱着绣绷往回走，路上还听见绷子的梨木架发出“咯吱”的声，像在跟她抱怨“不该把我送出去”。
自那以后，林阿婆就把绣绷挪到了铺子最里侧的柜子上，还在旁边摆了个小小的香炉，每天都要烧炷香，跟师父说说话。有天我去铺子里买丝线，看见她坐在柜子旁边，手里拿着根新针，正对着绣绷比划，蓝布掀开了一角，我看见那半幅凤凰的眼，竟比上次多了点金线，像是林阿婆偷偷绣的。
“师父说，我快能接这活了。”她笑着跟我说，手指上还沾着点金线的碎末，“等绣完了凤凰眼，这绷子上的暗红，就能擦掉了。”我凑过去看，果然看见梨木架上的暗红淡了点，嵌在纹路里的金线，也亮了些，像在回应她的话。
上个月，我又去苏绣铺，看见林阿婆正坐在绣绷前，手里的针在绢布上飞快地动，蓝布己经完全掀开了，半幅《百鸟朝凤》上，凤凰的眼己经绣完了，金线在光线下闪着光，像真的有凤凰要从绢布上飞出来。她的手指上贴着块创可贴，我问她是不是被针扎了，她笑着摇头：“是师父在帮我，这血渗进去，绷子就认我了。”
那天傍晚，我路过苏绣铺，看见铺子的灯还亮着，林阿婆坐在绣绷前，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绷子上的《百鸟朝凤》，好像又多了几针金线。我突然想起林阿婆说的话，或许等这幅绣品完成的那天，绷子边缘的暗红就会消失，她师父的心愿，也终于能了了。
后来有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走进了苏绣铺，看见林阿婆和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并排坐在绣绷前，两人手里的针一起动，绢布上的凤凰，慢慢展开了翅膀，金线亮得像星星。醒来时，我听见窗外传来“咯吱”的声，像梨木绣绷在轻轻晃，又像有人在跟我分享这未完成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