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瓷坊的白瓷脸
雾水镇往南走三里地，有个废弃的骨瓷坊，藏在云雾缭绕的山坳里。坊外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门楣上“玉瓷坊”的牌匾裂着三道深痕，风穿过破损的窗棂，能传出瓷器碰撞的脆响，像有人在暗处用指尖轻叩瓷碗 。镇上老人说，骨瓷坊的白瓷不能碰，尤其是窑口旁摆着的那些“瓷脸”——碗口大的白瓷片上画着人的眉眼，若是被月光照到，瓷脸会自己从瓷片上揭下来，贴在路过人的脸上，把活人的脸换成冰冷的瓷面 。
苏瓷是个陶瓷修复师，来雾水镇是为了修复一件民国时期的骨瓷观音像。她按地图找到骨瓷坊时，正赶上山间起雾，乳白色的雾气裹着潮湿的水汽，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 。坊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的怪响，门后掉着块碎瓷片，上面画着半只眼睛，瞳孔是用浓黑的墨点的，首勾勾地盯着她的脚尖 。
“姑娘，来寻瓷？”雾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一个穿灰布围裙的老太太从窑口方向走过来，她的手上戴着双褪色的蓝布手套，指尖沾着白色的瓷土，围裙上还挂着细碎的瓷渣，“这坊里的瓷，都是‘认主’的，尤其是窑边的瓷脸，你最好离远点 。”苏瓷晃了晃手里的修复图纸，说明自己是来寻找同款骨瓷碎片的，老太太点点头，转身往窑口走，“我叫周阿婆，守这瓷坊三十年了。你要找的碎片，或许在窑里，但得先跟我规矩来——进窑前，先给‘瓷仙’上柱香 。”
窑口旁摆着个简易的香案，案上放着个缺了口的瓷香炉，香炉旁整整齐齐摆着十二块瓷脸，每块瓷片上的眉眼都不一样，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唯独最中间的那块瓷脸，只画了半边，另一半是空白的白瓷 。苏瓷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刚要起身，就看见香灰落在空白的瓷脸上，竟顺着瓷面的纹路，慢慢晕开了淡褐色的痕迹，像有人在瓷片下藏了墨迹 。
“别碰那瓷脸！”周阿婆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民国时的坊主林玉瑶的瓷脸，当年她烧窑时走了神，窑火塌了，整个人被埋在窑里，只留下这半块瓷脸 。”苏瓷收回手，目光落在香案旁的一个木盒上，盒子是梨花木做的，上面刻着“玉瓷坊”三个字，和门楣上的牌匾字迹一模一样 。周阿婆注意到她的目光，叹了口气，打开木盒，里面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放着几片碎瓷片，碎片的纹路和苏瓷要修复的观音像完全吻合 。
“这些碎片是去年山洪冲出来的，我捡回来收在盒里。”周阿婆的声音低了些，“但你要修的观音像，当年是林玉瑶亲手烧的，她把自己的一缕魂封在了瓷像里，后来瓷像碎了，她的魂就困在了这些瓷片和瓷脸上 。”苏瓷刚要追问，窑里突然传出“咔嗒”一声脆响，像是有瓷片从高处掉了下来 。她循着声音往窑里走，窑道狭窄，两侧的墙壁上嵌着不少碎瓷片，月光透过窑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瓷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竟在地面上拼出了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
走到窑深处，苏瓷看见地上躺着块完整的瓷脸，上面画着张年轻女子的脸，眉眼精致，嘴唇是用胭脂红画的，和她修复图纸上观音像的面部神态一模一样 。她蹲下身，刚要伸手去捡，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是周阿婆，她的手套不知何时摘了，露出的手背上，竟贴着一小块瓷片，瓷片边缘和皮肤的衔接处，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 。
“这瓷脸不能捡！”周阿婆的声音发颤，另一只手掀开自己的衣领，脖子上竟也贴着几块小瓷片，瓷片覆盖的地方，皮肤己经失去了血色，“我十年前捡了块瓷脸，被瓷片上的魂缠上了，现在脸和手都快变成瓷的了 。”苏瓷心头一紧，刚要后退，就看见地上的瓷脸突然“嗡”地发出一阵轻响，瓷面上的女子眉眼动了动，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话 。
就在这时，苏瓷包里的观音像碎片突然发烫，她赶紧掏出来，碎片刚碰到地上的瓷脸，两块瓷片竟自动吸附在一起，瓷面上的女子眉眼渐渐和观音像的面部重合 。“是你终于有人来修我的瓷像了 。”一个柔美的女声在窑里响起，雾气突然变得浓郁，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子身影从瓷脸里飘出来，她的半边脸是正常的模样，另一半却覆盖着白瓷，瓷面上还留着窑火灼烧的焦痕 。
“民国二十五年，我爹赌输了家产，要把瓷坊卖给外地商人。”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身影在雾气里轻轻晃动，“我不肯，就想烧一尊最完美的骨瓷观音像，让商人知道瓷坊的价值。可烧窑那天，我爹在窑柴里掺了湿木头，窑火突然塌了，我被埋在瓷片和柴火里，临死前，我把魂封进了刚烧好的观音像里，想着等有人修好瓷像，我就能看看瓷坊现在的模样 。”
苏瓷这才明白，周阿婆说的“瓷脸贴人”，根本不是瓷脸害人，是林玉瑶的魂在寻找能修复瓷像的人 。她拿出修复工具，将观音像碎片和地上的瓷脸拼在一起，周阿婆也走了过来，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收集的所有瓷片 。“我守这瓷坊，就是想帮你凑齐碎片。”周阿婆的声音哽咽，“我婆婆当年是你的学徒，她说你最疼她，还教她画瓷脸 。”
当最后一块瓷片拼好，观音像突然发出柔和的白光，林玉瑶的身影渐渐变得完整，覆盖在脸上的瓷片慢慢褪去，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 。“谢谢你们 。”她朝着苏瓷和周阿婆鞠了一躬，转身往窑外走，走到窑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瓷坊，身影渐渐化作了漫天的瓷屑，飘落在窑前的空地上 。
第二天清晨，苏瓷发现窑口旁的十二块瓷脸都变了模样——原本画着人眉眼的瓷片，变成了一朵朵白色的瓷花，最中间的空白瓷脸，也开出了一朵完整的梨花 。周阿婆的手背上，那些瓷片己经不见了，只留下淡淡的白色印记，像瓷器上的冰裂纹 。
苏瓷带着修复好的骨瓷观音像离开雾水镇那天，周阿婆送了她一个瓷瓶，瓶身上画着瓷坊的模样，窑口旁站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子，正对着她笑 。车开出山坳时，苏瓷回头望去，雾气己经散去，骨瓷坊的门楣上，“玉瓷坊”的牌匾在阳光下泛着光，窑前的空地上，长出了一片白色的野花，风一吹，花瓣飘起来，像极了林玉瑶消散时的瓷屑 。
后来苏瓷在博物馆展出修复好的骨瓷观音像时，在展品说明里写了这样一段话：“民间传说里的‘瓷脸’，从不是害人的恶鬼，是困在时光里的执念。那些破碎的瓷器，就像被遗忘的故事，只要有人愿意弯腰拾起，用心拼凑，就能让藏在碎片里的魂，在阳光下，好好说一声‘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