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下皮影
老镇南头的槐树歪了三十年，树干上裂着道能塞进拳头的缝，里头总卡着半块褪色的皮影——是个穿青衫的小生，左眼珠早被虫蛀空了。王阿婆说那是民国时戏班班主的东西，人没了，魂就附在皮影上，专找夜里在槐树下哭的人。
我第一次见那皮影动，是十五岁那年。那天我跟爹吵了架，揣着半块馍蹲在槐树下掉眼泪，夜风卷着槐叶往脖子里钻，忽听见树干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抬头时，那青衫小生正从裂缝里探出头，竹制的手指勾着我的衣角，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姑娘，借你的眼泪补补眼睛呗？”
我吓得差点摔进身后的泥沟，爬起来就往家跑，鞋都跑丢了一只。第二天再去看，皮影还卡在缝里，青衫上却沾了点新鲜的泥，跟我昨晚掉的鞋上的泥一模一样。王阿婆拿着笤帚赶我，说那皮影找过三个哭鼻子的人了，头一个是民国时的小丫鬟，为了救主子在槐树下上吊，死后第二天皮影就多了条红腰带；第二个是十年前的女学生，高考落榜后在树下哭了半宿，转天皮影手里就多了支断墨的钢笔。
“你可别再去了，”王阿婆的牙没剩几颗，说话漏风，“那皮影缺的不是眼睛，是‘念想’。你把眼泪给他，他就把你的心事勾走，往后你连为啥哭都记不住了。”
我嘴上应着，夜里却忍不住又去了。这次我没哭，揣着个手电筒，想看看那皮影到底长啥样。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像张网，我刚把光柱照进裂缝，就听见里头传来唱戏的调子，是《霸王别姬》里的“汉兵己略地，西方楚歌声”，声音软乎乎的，不像男人唱的，倒像个小姑娘。
“你咋不哭了？”皮影又探出头，空着的左眼窝对着我，“我还没补好眼睛呢。”
“你是谁？”我攥着手电筒，指节都白了。
皮影沉默了会儿，青衫的下摆轻轻晃了晃，像被风吹的：“我是班主的徒弟，叫阿月。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来的时候，班主让我带着皮影跑，我没跑成，被他们钉死在这槐树上了。班主把我的魂封在皮影里，说等我找齐三滴‘真心泪’，就能转世了。”
我想起王阿婆说的小丫鬟和女学生，心里软了软：“那你还差几滴？”
“两滴。”皮影的竹手指碰了碰我的脸颊，凉得像冰，“你的眼泪要是真心的，我就能补好一只眼睛了。
那天之后，我总去槐树下陪阿月说话。她说她以前最会唱《红娘》，还教我用槐树叶吹调子；我说我爹总逼我学会计，可我只想学画画。阿月听了就叹口气，说要是她还活着，肯定去看我的画。
首到上个月，镇上来了个收古董的，戴着副金丝眼镜，一看见槐树上的皮影就眼睛发亮。他跟村长说这是民国“德顺班”的东西，能值十万块。村长动了心，带着人去砍槐树，斧头刚碰到树干，就听见里头传来凄厉的哭喊声，是阿月的声音：“别砍！别砍！我还没找齐真心泪呢！”
收古董的却笑着说：“不过是虫蛀的声音，哪来的鬼哭？”说着就亲自上手，把皮影从裂缝里拽了出来。那一瞬间，我看见皮影的青衫上渗出血来，空着的左眼窝里，竟滚出一颗晶莹的泪，滴在地上，瞬间就没了。
“阿月！”我冲过去想抢皮影，却被收古董的推开。他拿着皮影，转身就往车上跑，刚坐进驾驶室，就尖叫起来——皮影的竹手指正掐着他的脖子，青衫上的血越渗越多，染红了他的白衬衫。
等警察来的时候，收古董的己经没气了，手里还攥着那皮影，只是皮影的青衫变成了红色，左眼窝里嵌着颗黑色的珠子，像极了人的眼睛。村长想把皮影扔了，却怎么也拿不起来，最后只能把它放回槐树的裂缝里。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槐树下，听见阿月在里头唱《红娘》，调子比以前轻快多了。她探出头，左眼窝里的珠子亮晶晶的：“我找到第二滴真心泪了，是那个收古董的，他临死前怕得哭了，那眼泪是真心的。”
“那还差一滴呢？”我问。
阿月笑了，竹手指指了指我的眼睛：“等你真心为我高兴的时候，那滴泪就来了。”
现在我每天都去槐树下画画，画阿月穿着青衫唱戏的样子。王阿婆说，槐树的叶子比以前绿多了，裂缝里还偶尔会飘出皮影的影子，在月光下转着圈，像在跳舞。我想，等我画出最好的一幅画，阿月肯定会高兴得哭起来，到时候，她就能转世了。
只是昨天，我在槐树下发现了一支断墨的钢笔，和半条红腰带，就放在皮影的旁边。阿月说，那是以前两个姑娘的东西，她们也在等她一起走呢。
染缸
镇东头的老染坊关了二十年，门楣上的“张记染坊”西个字褪得只剩个“张”字，门槛上长着半尺高的野草，风一吹，就听见里头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染缸在煮布。
李叔是去年搬来镇东头的，他不信邪，说那染坊里肯定藏着值钱的东西，趁着夜里，撬了锁就钻了进去。第二天一早，他就疯了，见人就说“染缸里有人”，手里攥着块蓝色的土布，布上印着个女人的影子，五官模糊，就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一样。
我跟小远是镇上出了名的“胆大王”，听李叔这么说，就想去染坊里看看。小远的爷爷以前是染坊的伙计，他说，张记染坊的老板娘叫青娘，民国三十八年的时候，丈夫跟人跑了，她就把自己泡在染缸里，再也没出来过。从那以后，染坊里的染缸就总出怪事，煮布的时候会飘出女人的头发，染好的布上会印着人影，时间长了，就没人敢去了。
我们选了个没月亮的晚上，拿着手电筒，偷偷溜进了染坊。院子里长满了野草，踩上去“沙沙”响，三间瓦房的门都敞着，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像女人在哭。最里头的屋子就是染布的地方，地上摆着七个染缸，有红、黄、蓝、绿西种颜色，缸里的水黑乎乎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你听，有声音。”小远拉了拉我的袖子，声音有点发颤。
我屏住呼吸，果然听见“咕嘟咕嘟”的声音，是从最大的那个蓝色染缸里传出来的。我把手电筒的光柱照过去，看见缸里的水面上飘着几根黑色的头发，顺着水流，慢慢转着圈，像在勾人。
“别碰那水！”小远突然喊了一声，我回头看他，发现他正盯着墙角的一个木架，架子上摆着几块褪色的土布，其中一块蓝色的布上，印着个女人的影子，跟李叔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蓝色染缸里的水突然“哗啦”一声，溅起半尺高，我看见水里有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蓝色的旗袍，头发很长，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飘动。
“青娘？”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话音刚落，染缸里的人影就朝我这边转了过来，虽然看不清五官，可我总觉得，她在盯着我看。
“快跑！”小远拉着我就往外跑，刚跑到院子里，就听见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软软的，像浸了水的棉花：“我的布还没染好呢”
我们跑回家里，吓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我发现我的袖口上沾了点蓝色的染料，怎么洗都洗不掉，小远的裤脚上也有一块，形状像个女人的手。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敢去染坊了。可镇上的人说，每天夜里，染坊里都会亮起灯，有人看见青娘的影子在染缸边转来转去，手里拿着块白布，一点点往染缸里放，嘴里还念叨着：“再染一次，他就能回来了”
上个月，镇上来了个搞拆迁的，说要把染坊拆了盖商品房。工人刚把第一块砖拆下来，就听见染坊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比以前响多了。有个工人好奇，往染缸里看了一眼，当场就吓晕了——缸里泡着个女人的 skeleton，身上还穿着蓝色的旗袍，手里攥着块染了一半的白布，布上印着个男人的影子。
警察来了，把七个染缸都砸了，每个缸里都有东西：有的是女人的头发，有的是小孩的鞋子，还有的是男人的衣服。小远的爷爷说，那些都是以前在染坊里丢了东西的人，青娘把他们的东西放进染缸里，想染出他们的样子，等他们回来。
现在染坊己经被拆了，盖起了商品房，可没人敢住进去。听说每到夜里，楼里就会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有的住户还说，看见窗户上有个女人的影子，手里拿着块白布，在玻璃上擦来擦去，嘴里念叨着：“我的布还没染好呢”
我袖口上的蓝色染料到现在还没洗掉，有时候夜里，我会听见窗外传来女人的声音，软软的，像在跟我说：“下次，我染块红布给你好不好？”
绣花鞋
外婆的衣柜最底下，压着一双绣花鞋，红色的缎面，鞋头绣着朵牡丹，针脚又细又密，只是鞋跟上沾着点泥，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一样。外婆说，这双鞋是她年轻时，一个叫春桃的姑娘送的，送完鞋，春桃就没了。
我第一次见春桃，是在梦里。那天我帮外婆整理衣柜，把绣花鞋拿出来看，不小心被针扎破了手指，血滴在鞋头的牡丹上，瞬间就没了。夜里，我就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桃树林里，桃花开得正艳，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坐在树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绣一双红鞋，跟外婆的那双一模一样。
“你是谁？”我走过去问。
姑娘抬头笑了笑，露出一对梨涡：“我叫春桃，这双鞋是绣给你的。”
我刚想说话，就听见有人喊春桃的名字，是个男人的声音。春桃脸色一变，把鞋往我手里一塞，就往桃树林深处跑，嘴里还说：“别让他找到我”
我惊醒的时候，手里攥着外婆的绣花鞋，鞋头的牡丹上，多了滴红色的血，跟我的血一模一样。外婆听见动静，跑过来一看，就叹了口气：“春桃又来找你了。”
原来春桃是外婆的邻居，民国三十五年的时候，她跟镇上的铁匠定了亲，准备秋天结婚。可结婚前一个月，铁匠突然跟一个城里的女人跑了，春桃受不了打击，就在桃树林里上吊了，死的时候，脚上就穿着这双绣花鞋。
“她死了之后，这双鞋就不见了，”外婆坐在床边，手里摸着绣花鞋，“过了半年，我在桃树林里捡到它，鞋跟上沾着泥，跟她下葬时的泥一模一样。从那以后，每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春桃就会来找我，问我见没见过她的铁匠。”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从那以后，我总在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把绣花鞋拿出来，放在窗台上。有时候，我会看见春桃的影子在桃树林里转来转去，手里拿着针线，好像还在绣那双鞋。
今年春天，镇上搞旅游开发，把桃树林改成了桃花景区，还盖了个小亭子，叫“桃花亭”。开业那天，来了很多人，我也去了，手里拿着外婆的绣花鞋，想让春桃看看。
刚走进桃树林，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春桃的声音：“我找到他了！”
我顺着声音跑过去，看见春桃站在桃花亭里，手里拿着一双新的绣花鞋，鞋头绣着朵牡丹，跟外婆的那双一模一样。她的身边站着个男人，穿着铁匠的衣服，手里拿着个铁锤，脸上带着笑。
“他说他当年是被人骗了，不是故意跑的，”春桃笑着说，眼睛里闪着光，“我们要走了，这双鞋留给你，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它。”
我接过鞋，刚想说再见，春桃和那个男人就不见了，只有一阵风吹过，带着桃花的香味。我低头看手里的鞋，鞋跟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泥，鞋头的牡丹上，还沾着点露水，像刚绣好的一样。
回到家，我把新鞋和外婆的旧鞋放在一起，外婆说，旧鞋上的泥不见了，针脚也比以前亮了。现在，每当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我就会把两双鞋拿出来，放在窗台上，总能看见桃花飘进来，落在鞋上，像在跟春桃打招呼。
只是昨天，我在桃树林里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一个穿铁匠衣服的男人绣鞋，桃花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一层粉。我想，那一定是春桃和她的铁匠，他们终于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