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在这地方呆的还算舒心,那肯定是鬼扯,但我也确实没地方可去。尖峰城这地方帝国国教的存在感显然非常强,就连七号货栈这种地方都有着他们的宣传画和布道扩音器,来巡视的僧侣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而根据我之前从审判官通信中听到的信息,这城市里其他的官方和民间机构基本也都乐意将我绳之以法,也就是这种规模庞大鱼龙混杂的贫民窟能为我提供一些掩护。现在唯一确定能保证我安全的只有审判庭,但自打跟审判官失散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人了。而对于这里的普通居民而言,他们的生活中只存在执法者,教会,行会和帮派,审判庭那种玩意,基本属于神话传说中的存在……
我不是没想过逃出城去,但是人生地不熟的我能怎么跑呢?何况根据婆婆的说法,下城区这里生活条件虽然糟糕,但比外城区还是要好些的——没错,就是在飞来尖峰城的路上我在这座巨楼的底部看到的那些向四周蔓延出去的龟裂和纹理。由于尖峰城发达工业所带来的污染,外城区虽然在“户外”但空气也没比下城区这里好多少,而且还要遭受酸雨,沙尘和雷暴等恶劣天气的侵袭,最重要的尖峰城内部至少不存在低温的问题,而外城区每年冬季都会冻死不少人……真就梦回19世纪。再者就算出了外城区,外面又是无尽的荒野(据说那是更远古时候留下的核战废土),我孤身一人又能跑多远?
只能熬一天算一天咯……就看救兵和追兵哪个先到。
如果不想躺平听天由命,那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努力搞社交,查找可以保命的大腿去抱,然后看能不能帮我联系上审判庭,或者有路子带我出城远走高飞。
每天在这里吃饭、睡觉、工作,我可以说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一分子,就象每天和年迈的母亲、活泼的妹妹一起在这乌七八糟的贫民窟里经营着这家简陋的小诊所一样。
妹妹?
哦,就是那个被叫做”小火花“的丫头,当初和人一起抢了我,又良心发现救了我的那个女孩——现在成了诊所的常客。
那一天,就在我拿着用铁棍自制的扫把,正准备打扫又被糊上了一层烟灰的诊所地板时。
“咣!”
诊所大门发出一声惨叫,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一团橘黄色的火焰卷着外面的尘土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由于动静太大,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握紧了手里的扫把——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武器。结果定睛一看,只见进来的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劫匪,而是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女。
一头蓬乱的橘黄色短发象是刚被雷劈过,每一根发丝都在倔强地支棱着。那双大得吓人的绿色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一股子野猫般的机灵劲儿,又带着点孩童般的纯真。鼻梁上和两边脸颊上有一片雀斑模样的斑斑点点,随着她皱鼻子的动作一跳一跳的。
她身上套着一件显然是成年男人规格的破旧工装背带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下面的裤脚被剪掉了半截,这才不至于拖到地面。她龇牙裂嘴地提起左腿裤管,露出带着伤的纤细小腿,与肥大的粗糙裤管形成了极其鲜明的,甚至有些搞笑的反差。
“婆婆!快给我拿消毒喷雾,倒楣催的,今天碰到硬茬子了!”那少女咋咋呼呼地喊着,声音脆得象炒豆子。
“给我等着,死丫头!听你中气十足的肯定没啥大事,等我把手头的药配完就来。”婆婆的叫骂声从里间传来,“还有我警告你,小火花,你要是再敢乱翻我的柜台,就给我直接滚出去!”
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握着扫把的手指关节瞬间发白。
是她。
那个被叫做”小火花“的丫头。
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当初和别人一起敲晕了我,抢光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差点让我死在街头的小混混。或许我本该恨她的,可想到她后面又跑来婆婆这里报信,把我救了回来,再看着她脸上那点可爱的雀斑,还有那双灵动的绿色大眼睛,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她就象是在这肮脏的下水道里,顽强绽放着的一朵小小野花。
不知该作何反应,我索性装作没看见她,低头继续和地上一块顽固的油泥作斗争。
“哟?这谁啊?”
小火花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像雷达一样扫到了我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和打量。
她完全没认出我。
也是,现在的我和当初那个身着礼服(虽然满身污秽),细皮嫩肉的倒楣蛋,简直是两个物种。
“新来的哑巴帮工?哎哟,大个子,你这拿扫把的姿势都不对!”她竟跑去坐在了药柜顶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顺来的药草枝条,晃荡着两条细瘦的腿,不停的叽叽喳喳:“腰要沉下去,手腕用力,不然你怎么扫得动老妖婆的那些陈年老垢……”
我一阵无名火起,抬头瞪了她一眼。
她愣了一下,凝视着我的脸,突然好象想起了什么,嘴巴慢慢张大,叼着的枝条也无声的掉落在了地上,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发出一阵放鞭炮一般的张狂笑声,整个人从药柜顶上滚了下来。然后摇摇晃晃地扶着柜台站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是你!那个倒楣催的上等人……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咯咯咯咯咯……”。只见她那头橘色的乱发象风中的火苗一般肆意挥舞,绿色的大眼睛里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完全无视我那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色,只是不停的笑着:“你还活着……只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里哈哈哈哈哈哈……”
…………
自此,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象一只大橘猫一样,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钻进诊所。有时候是送来一些她觉得“有用”的破烂,有时候纯粹就是为了来蹭顿饭,顺便对我这个“落魄贵族”进行一番惨无人道的围观和嘲笑。对于她的这种行为,婆婆虽然总是骂骂咧咧,却从来没有真的驱赶过她,就象面对一个既淘气又野得很的女儿。
也不知道是感觉对我有所亏欠,还是想在“上等人”身上投机,亦或单纯只是兴趣使然,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些可以穿在身上的衣物(姑且算是衣物)和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还了解到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生活常识,以及各种消息和传言,比如我们七号货栈上面的什么二号舱段和水仓群那边最近跟过年一样热闹,教会,赏金猎人,当地帮派打成一片,那叫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我才意识到——说起来也是讽刺,之前被那帮小混混抢光可能算是阴差阳错间帮了我一个忙:他们多半是把我的那身行头拿去卖给了别人换钱,结果穿了我衣服的冤大头阴差阳错的把教会人士的追杀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塞翁失马”,一套衣服,竟然成了我的替死鬼。超级摩天楼里的结构复杂得象迷宫、人口密集如蚁穴呢?(耸肩)
有时候,为了替婆婆跑腿办事,也为了熟悉环境,我会跟着这丫头外出做些“野外放归练习”——有她当向导,我的活动范围也大大增加了。
那场面,通常是一个穿着缝满口袋的肥大工装裤、灵巧得象只猴子一样的橘黄色身影,在昏暗的渠道和脚手架之间上蹿下跳;而另一个灰老鼠一样的身影——也就是我——则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赶,时不时还要发出一两声即将坠亡似的惨叫。
“快点!大个子!那些好东西可不等人!”
她在前面的一根悬空渠道上倒挂金钩,冲我招手,那一头乱糟糟的橘色短发在蒸汽中飞舞,象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当我扶着满是锈迹的栏杆,在一旁对着臭水沟干呕时,她已经熟练地用那根自制的电磁钓竿,从翻涌着毒气泡的腐泥里麻溜地扯出了三只肥硕的水蛭。那些闪着金属色冷光、长着吸盘的恶心生物,在她满是老茧的小小掌心温顺地盘成圈,等待着回去交给玛尔塔婆婆用于治疔病人。
而她把这些恐怖玩意儿往腰间的铁皮罐子里装的时候,嘴里还哼着一首跑调跑到天边去的歌谣,脸上的表情轻松愉悦得仿佛不是在充满污秽的下水道里拾荒,而是在春日的草地上郊游。
“看!是鬼火虫!”
在一处废弃的通风井深处,她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在一堆腐烂的机械残骸之间,几点幽蓝色的微光正在缓缓飘动。那是某种变异的昆虫,尾部散发着冷冽的光芒。
她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瓶扣住了一只,献宝似地捧到我面前。幽蓝色的光芒映照着她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在那一瞬间,她眼底的机警、市侩和凶狠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孩童般的纯净与好奇。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哪怕是在这污泥满地的深渊里,生命依然在努力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色彩。
然而,这抹色彩是如此的脆弱。
在她抬起手柄瓶子举高的时候,宽大的袖管滑落了一截。借着瓶中那幽幽的蓝光,我赫然看到,她那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骼膊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孔,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溃烂结痂。
那简直就象是我们在禁毒宣传片里看到的、重度瘾君子的骼膊。
“别看!”
她象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手,一把拉下袖子,将那些伤痕死死盖住。她平日里那双灵动狡黠的绿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惊恐和羞愤的雾气,象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被人窥见了伤口。
“这是……这是给‘红蝎帮’试药留下的……”她低下头,声音小得象蚊子叫,带着一丝颤斗,“他们给新药找‘小白鼠’,给的钱多……不过婆婆说,我的血现在能解十七种毒素呢,厉害吧?”
她抬起头冲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试图恢复平日的满不在乎。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试药……在这个人命比草贱的地方,为了活下去,这些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笑着说自己百毒不侵的时候,心里又藏着多少恐惧?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恩,厉害。你是这下水道里最厉害的小火花。”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玛尔塔婆婆会说这孩子“心不坏”。在这片黑暗森林里,每个人都必须要长出尖牙利爪才能生存,但有些人的爪子是为了吃人,而有些人的爪子,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那颗还没完全冷掉的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淡,却又惊心动魄。
我开始习惯在睡觉的时候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然后一骨碌爬起,去帮婆婆搬血淋淋的担架;
习惯在汤里吃到金属碎屑时,面不改色地嚼碎,再灌一口“鬼火虫酿”——小火花送我的自制饮料,味道像生锈的柠檬,却能瞬间提神;
习惯在患者们离开时,听见他们冲我喊一声“小子,接着!”——然后抛来一把螺丝刀、半包纱布,或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还沾着机油的糖。
我甚至习惯了在每次“郊游”归来时,用搜集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材料组合成一些有趣的小玩意,放在诊所的柜台上——哦我忘了提吗?我的动手能力可是从小就很强的。
比如:一支用旧弹簧改成的发卡,上面缠着细电线绑成的花朵;一小瓶用荧光菇和防水涂料勾兑出来的“指甲油“;或者,一张用炭条画的速写(面积够大够干净的画纸可不容易找到):一只戴着呼吸面罩的哈士奇,蹲在狼群里,一脸懵逼。
第二天,柜台上往往会出现些别的回礼:半块油腻腻的饼干,一小卷干净的纱布,一罐子干净的清水什么的……
直到有一天。
我是被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吵醒的。
刚睡醒的我,脑子还象一团浆糊,摇摇晃晃地走到诊所前厅,想看看是哪个倒楣蛋在大清早的(虽然这里没有早晨)就来扰人清梦。
结果刚一掀开门帘,我就愣住了。前厅里挤满了人:一脸严肃、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世界难题的玛尔塔婆婆;一个背着孩子、满脸泪痕却又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瘦削女人;还有躺在病床上、虽显得虚弱却一脸喜色地盯着我看的那个工人——我觉得他有点眼熟,好象是昨天送来的那个……
还没等我搞清楚状况,一团橘黄色的身影就象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下子扑到我面前。
“你是怎么做到的?!大个子!”
小火花那张苍白的小脸几乎都要贴到我鼻子上了,她的眼睛瞪得象铜铃,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什……什么?”我晕头晕脑,下意识地往后仰,“我做了什么?我又把哪个瓶子打破了?”
“锈骨病啊!笨蛋!”
小火花猛地转身,手指向那个正试探性地活动骼膊的工人,声音尖得几乎要刺破车厢顶棚,“是锈骨病!昨天大家都说没救了、只能等死的那个得了锈骨病的工人!”
她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又往玛尔塔婆婆那边一努嘴,用一种幸灾乐祸又无比自豪的语气大声宣布:
“看吧!我就说大个子不简单!他活过来了!你证明老妖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