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彻底懵了。
“锈骨病?什么锈骨病?”我被小火花那张写满崇拜的小脸搞得稀里糊涂,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
“就是锈骨病啊!你这个上等人连锈骨病都不知道吗?”小火花看我的眼神,就象在看一个刚从山洞里蹦出来的原始人。她一把拉住我的骼膊,把我拽到铁床前,指着那个正一脸激动地看着我的工人,唾沫横飞地嚷嚷道:“就是他啊!‘钻头’哈维!昨天抬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快烂成一泡污泥了!婆婆都说没救了,只能等死,结果你……”
她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然后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我一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大个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上层哪个大家族偷偷跑出来的?或者……你是国教派下来的秘密圣职者?”
我懒得理会她的胡说八道,目光投向了病床上的那个工人——确实眼熟,我想起来了,昨天早上,这人被他那瘦削的妻子吃力地搀扶着来到诊所,还带着一个小孩……
在尖峰城这外光内絮的地方,下城区基本上就没啥正经的大型医疗机构,而在七号货栈这种贫民窟里,玛尔塔婆婆的诊所已经是唯一一个能提供有限的医疗服务的地方了。因为条件简陋、物资匮乏,来这里的伤病患者并不都能获得妥善救治,最后只能被抬走的也不在少数。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玛尔塔婆婆总是竭尽所能去救治每一个人。她总是说这地方没人比她更懂怎么活命——我觉得这可能是真的,因为我到这地方目前为止,没有见过第二个比她更老的人,甚至连她的同龄人都没见过。
但唯独对于所谓的“锈骨病”患者,她会直接放弃治疔。
昨天,这个名叫哈维的工人躺在那张冰冷的铁床上,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发抖。他瘦骨嶙峋,关节凸起处皲裂翻卷,整个人的皮肤斑斑驳驳,很多地方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生锈的铜一般的暗绿色。好几处地方的皮肉已经溃烂,开裂、流着黄绿色的脓水,整个人就象是一只腐烂皱缩的水果。
“从肋间第七根骨头开始腐烂……”婆婆当时用她那干瘦的手指划过患者胸膛,指尖刮下簌簌飘落的皮屑,一句话就下了定论:“是锈骨病晚期无疑了。已经熬了好一阵子了吧……看这个样子,最多再过七天,心脏就会烂成一泡污泥。”
患者的妻子扑到铁床前,她手指上简易的戒指在丈夫干瘪的手掌中闪铄着凄冷的光:“他昨天还在垂直车站扛货!”泪珠砸在患者溃烂的锁骨窝里,瞬间被吸收得无影无踪,“求您再试一次圣水!我们还有三个孩子要养……”
婆婆摇了摇头:“前几个月钢蛛帮的老大也中招了。”她指了指街对面墙上一张教会的宣传海报,发出一声嗤笑,“那狗东西不是自称跟国教关系密切么?他前前后后往血管里灌了三十多斤国教的圣水,结果现在他的镀金骨灰瓮还不是在看台大厅里摆着呢——虽然那混蛋的确比大部分患者都活得长些就是了。”
“这病比我戴的齿轮项炼还老。”婆婆敲了敲左耳后的金属助听器,零件碰撞声混着药炉的咕嘟声。“大概上百年前就开始在尖峰城流行了……我记得差不多六十年前,灰烬区也爆发过锈骨病潮,收尸队的铁钩上挂满干瘪的尸体,跟肉铺柜台上悬挂的老鼠干一样……”
对着满脸不解的我,婆婆用沙哑的声音向我继续解释道:“没人知道这个病来自哪里,也没人知道它是怎么传播的,只不过百十年来都是每天都有人患病罢了……有时候多,有时少,总的说来下城区的穷鬼们得病的比那些上等人和权贵们多。而最关键的是……”
她转向那哀嚎的女人,却没有任何上手治疔患者的意思,只是平静地补充道,“……你知道的,这病没得救……记得一定要火化,前阵子‘没心肝的’佩里也是得了这个病,家里人也没管他,结果几天后听说那具腐尸半夜爬起来掐死了自己的老婆孩子。”
然后,婆婆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心软了,给了她一支黑乎乎的针剂,让她在丈夫最痛苦的时候给他打进去。
“让他走得安详点吧。”婆婆叹着气说。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女人嘶哑的哭声和病人嗬嗬的喘气声让我感觉心窝好象在被针扎。女人背上的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与自己的父亲对视,后者努力地抬起干瘪的手想要抚摸孩子的头,又因为看到自己溃烂流脓的皮肤而突然缩了回去……
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了婆婆的药柜。
我打小在医院的职工大院里长大,虽然现在并非杏林中人,但有些东西,依然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
我不是什么圣母,更不是医生。但我是一个在和平年代、在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下长大的人。我习惯了生病就该被治疔,受伤就该被救助。我理解婆婆的做法,在这资源匮乏环境恶劣的地方经营一家医疗机构,只能把宝贵的医疗资源匀给那些还有救的人,而不能浪费在注定救不活的人身上,就象铁面无私的战地军医。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因为一种该死的疾病,被所有人放弃,被宣判死刑,等待着在绝望和痛苦中腐烂……这种事情,我还是接受不了。
我利用我那点可怜的现代卫生常识,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治疔”:我让他的妻子帮忙烧了一锅开水——那原本是我们用来喝的水,用滚水煮了器械,布条和一双还算完好的胶皮手套,算是消毒,然后戴上手套,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清创。
我用剪刀一点一点地,把他伤口周围那些已经腐烂、发黑的死肉剪掉。黏腻的腐肉,黄绿色的脓液,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我好几次都差点当场吐出来,但还是咬着牙坚持。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我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些烂掉的东西,留在身上肯定不是好事。
那个叫哈维的工人始终一声不吭,不知道是强忍着还是烂掉的地方已经没了感觉。他的妻子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嘴里死死地咬着衣袖,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接着,我用煮沸过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伤口,直到把那些宝贵的净水都用光,然后从那包之前几个工人送来的,洁白的棉纱中揪出一坨,蘸着从婆婆药柜里顺来的、最烈性的那瓶“医用酒精”(天知道那是什么原材料勾兑的),仔仔细细地擦拭了所有的伤口。最后,我用煮过的干净布条,把他的伤口一层一层地,紧紧包扎了起来。
我的手法之外行和粗劣,也许足以令任何一个外科医生看后戴上痛苦面具。但病人和他的妻子,甚至那个背上的小孩,都瞪着溜圆的眼睛,带着期待的神情注视着我的动作。也许正如玛尔塔婆婆之前说的那样:在这地方治病救人最重要的不是药,而是让他们看见光。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象条死狗一样,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我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人”,总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
“谢谢……谢谢你,年轻人……”瘦削的妻子蹲在我面前,声音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他们带着千恩万谢的神情,彼此搀扶着离去的背影,我只是木然地想着两个问题:一个是希望能控制住继发感染,另一个则是如何向婆婆交代我浪费了她的医疗用品。
不过婆婆最终什么都没说,就好象她完全不知道此事一样。
…………
而现在,这两口子又回来了,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显然他们自己也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展开。
“不是老妖婆我不给力,是过去百十年间大家都试过了所有的法子……”婆婆带着无比困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拆开我昨天笨手笨脚包扎的伤口。
绷带一层层解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预想中的恶臭和脓水。哈维身上那些原本宛如腐肉一般的恐怖伤口,此刻竟然已经止住了流脓,甚至在伤口的边缘,已经长出了一圈粉红色的、新鲜的嫩肉。虽然依旧狰狞,但那股腐烂凋败的死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顽强的、正在努力愈合的生命力。
婆婆戴着一副用子弹壳和碎玻璃片自制的放大镜,凑在哈维的骼膊上,仔仔细细地检查着他昨天还溃烂不堪的伤口——那上面已经很明显地开始结痂了。“……有人往患者眼睛里灌水银,有人用动力锯切掉整条脊椎,有人没日没夜地在教堂祈祷,还有人用健康人的鲜血来洗浴……”
她抽了抽鼻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东西,“……最后都变成停尸房中会走路的麻袋。上面那些上等人也为这病折腾了好些年头,最后以把中层的医疗神殿整个付之一炬而告终。”
小火花蹲坐在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婆婆检查患者,活象一只大橘猫。“大个子知道上面的人怎么说的吗?”她突然模仿起布道者的浑厚腔调,“‘这是对异端和不虔诚者的天罚!’——上周他们就以这种理由在二号货栈烧死了三个患病的洗衣妇,说那是帮助她们解脱。”
“他们历来如此,跟锈骨病关系不大。”婆婆呸了一声,“他们会给一个年轻人判刑,剁掉他的双手,用钳子夹掉他的舌头,然后把他活活烧死,只因为他没有在污泥地里双膝下跪,向从他眼前五六十码处走过的一队龌龊的僧侣致敬。”
小火花咂了咂嘴,“上面城区里的人其实也一样啊,连尖顶上的都是。听说有个子爵老爷得了这个病,把一半家产都献给了国教换圣膏续命。”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然后猛地跳到了我的后背上,把我撞得一个趔趄,她的脑袋越过我的肩头盯着前面的患者,橘色的发丝挠得我耳朵直发痒,“不过我敢打赌,”她俏皮的声音在我耳边脆生生地响起,“他现在的状况肯定不如咱们眼前这位好~”
婆婆收住手,一脸呆滞地抬起头盯着我,“……他真的在康复。没有腐败,没有溃烂,伤口在愈合,组织在膨润,连骨头都开始亮堂起来了……老婆子我活了这么久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她苍老皱缩的嘴唇好象被大风吹着一样翕动,浑浊的琥珀色双眸中透出光芒,仿佛炉中馀烬又受到了新的鼓风,“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之前做了些什么?!”
我当然也是一头雾水,正要把小火花从我背上甩下来,却听旁边扑通一声,扭头只见那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已经跪倒在地。她眼中饱含泪水,但满脸都是笑容,深深朝我跪拜下去。她背上的孩子随着母亲俯仰大概觉得很好玩,竟抬头看着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丈夫也努力从铁床上撑起半边身体,带着虚弱的笑容,对着我努力地深深一鞠躬。
我一时有点乱了方寸,但感觉好象……还不错?
“看吧!我就说大个子不简单!”小火花那咋咋呼呼的声音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她从我背上跳下来,叉着腰,象一只孔雀一样走来走去。她扬着下巴,用一种幸灾乐祸又无比自豪的语气,冲着陷入沉思的婆婆大声宣布:“婆婆你也有错了的时候,哈哈哈哈!”
婆婆被她这句话噎了一下,但出奇地没有发火。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光芒越来越亮,亮得让我心里发毛。
“小子……”她缓缓地开口,声音嘶哑而郑重,“你……愿不愿意……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