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反思。
同时,我也在养病。
听上去很弱鸡是吧?一个刚刚在战场上“开无双”的英雄,转眼就跟林黛玉似的躺床上哼哼唧唧。但这是无奈的现实。自从前阵子在东尼加顿——也就是我之前去而复返的那座哥特风城市——大战一场回来以后,我就病倒了,具体什么病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发烧,昏沉,周身无力。
可能是头一回上战场,一不小心杀了太多人,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应激反应;也可能纯粹就是累的,毕竟在穿越前,我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一的“重体力活”就是把桶装水从门口滚到饮水机旁的标准阿宅。还有一种可能,是所谓的ptsd,虽然我也不确定自己那场堪比玩vr游戏的战斗经历够不够得上创伤应激的标准。
总之,我一从那身酷炫的白色动力甲里被“拆”出来,连接受众人崇拜和恭维的过场动画都没走完,就两眼一黑,直接跪了。
等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瓦尔蒙达要塞这张熟悉的硬板床上了。
要塞的医疗人员给我做了一通检查——谢天谢地,这回不是再直接丢给袍子怪人上手“维修”了——得出的结论是: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也不给我用药,更不进行什么实质性的治疔。用他们含含糊糊的解释来说,就是生怕他们那些凡人的医疗手段,会对我这种“行走的神迹”、“活着的圣象”产生什么不可预知的负面影响,反正我的情况也不是什么非得进行医疗介入的程度,万一给我打一针,把我那“清醒光环”给治没了怎么办?这种风险能不冒就不冒。
最后,他们决定采取最原始、最稳妥的治疔方案——让我补充营养,好好休息,多喝热水(这一条是我自己要求的,他们可没这习惯)。
审判官大人倒是雷厉风行,据说我倒下后,她立刻下令,由她的亲信部队护送我这件“大宝贝”火速撤离尚未完全平定的东尼加顿,返回要塞。她自己则需要留在那里,处理暴乱的后续事宜,以及深入调查这次事件背后的阴谋。
我的第一场战争,就以这种虎头蛇尾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说实话,还挺没实感的。就象打通了一款游戏的某个大关卡,boss战打得惊心动魄,结果通关动画还没播完,游戏就闪退了。
根据后来听到的各种说法,我那一战的表现堪称传奇。在我“无视成群结队的恶魔以及铺天盖地的灵能烈焰和风暴,大步流星地冲进到邪教分子阵中,并将邪教首领字面意义上地‘干爆’”之后,战斗就再也没有悬念了。
士气爆棚的我方部队很快就以碾压之势扫清了那些被吓破了胆的邪教分子。接下来,在地方治安力量的配合下,恢复东尼加顿的秩序只是时间问题。
而我这个所谓的“大功臣”,因为早早退场,完美错过了所有的鲜花和掌声。也好,省得我尴尬癌发作。
在要塞昏睡和休养的这几天,我几乎成了个废人。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躺在床上思考人生。为了不让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傻子,我通过照顾我的仆役,找来了不少这个世界的书籍和资料来充实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半人半机器的伺服仆役,现在对我的态度那叫一个躬敬。也许是审判官大人兑现了她“审判庭会给你提供支持”的诺言,那家伙现在不再整天只会用电辅音重复什么“指令确认中”、“权限不足”、“请等待”了,它会竭尽所能地满足我的要求,给我找来纸质书,或者往一种类似我们那边手持式平板计算机的设备里,注入我想看的资料。
此外,审判官大人还专门留了她的一名文员型部下在要塞里“看护”我。那是一个长得很有我们高中教导主任风范的干瘦老头,名字又臭又长,带着一股浓郁的欧洲古代贵族味儿,叫梅尔普斯·冯·施塔克豪森什么的,我根本记不住,就干脆在心里叫他“梅老师”了。
我主动向他请求,希望他能给我系统地“科普”一下这个世界。我实在受够了自己象个二傻子一样,对周围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梅老师据说曾供职于这个名为“帝国”的星际政权的内政部,学识非常渊博。虽然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说话一板一眼,但有问必答,解释得也相当清楚。在他的帮助下,我脑中关于这个世界的混乱拼图,总算开始变得有条理起来。
首先,我知道了我所处的这颗星球的名字——泰冈。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泰冈南半球一块巨大大陆的最南端。这一带的自然环境相对荒凉,城市和定居点——比如我之前待过的东尼加顿,历史都相对较短。建筑风格也以所谓的“帝国风格”为主,就是那种总让我觉得阴森压抑的黑暗哥特风。用梅老师的话说,这里是“帝国文化”辐射和影响力较强的局域。
他专门提这一嘴,是因为这颗星球的实际历史,远比那个所谓的“帝国”本身还要古老得多。
虽然梅老师在提及这一点时,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不情不愿的、仿佛棒子在陈述某东方大国的历史时的神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根据帝国学者们整理的、已经残缺不全的古代历史记载(还有泰冈本地人的宣称,但他显然不打算采信):泰冈星球,很可能是人类文明踏入星辰大海后,第一批进行殖民的星球之一。
用我们那边的话说,这叫“自古以来”。
这里的人类历史悠久得吓人,文化也极其多样。在这颗星球上,无数大小政权分分合合,上演了无数次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戏码。星球内部还经历过几次波及全球的、甚至是灭绝级别的大规模战争。他们征服过星空,也毁灭过自己……总之,人类历史上你所能想到的几乎所有元素,都能在这颗星球上找到缩影。
而现在统治着这片宙域的“帝国”,将泰冈正式纳入版图,其实也没多少年。据说,当初帝国的大远征军打到这里时,还被当时的泰冈本土政权给击退过。那个政权,后来被帝国史学家们轻篾地称为“泰冈口袋帝国”,一个控制着周边十几个星系的、不自量力的小型星际势力。
后来,还是靠着帝国某个名为“第十七军团”的主力部队,主要通过外交手段,才最终让泰冈添加了帝国。
听到这里,我脑子里自动脑补了一下:既然都已经开过战了,剩下的所谓“外交手段”,我估摸着就跟我老家那边,某个超级大国开着航母战斗群到你家门口,对你的基础设施狂轰滥炸一番,扶持一些反对派,搞些封锁制裁,然后笑眯眯地在谈判桌上跟你说“我们来讨论一下关于自由贸易和民主进程的问题”差不多。
总之,我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水深得很。
在恶补这些背景知识的同时,我反思的内核,主要还是关于一样东西——那套白色的动力甲。
我打算把它还给审判官大人。
这个决定,是经过我躺在床上三天三夜的深思熟虑后得出的,原因有三。
首先,也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这种笨拙的菜鸟,根本无力驾驭这台复杂而强大的战争机器。之前的战斗已经证明,离开了那三个骷髅头助手的辅助,我连正常走路都费劲。而事实同样证明,这种外来辅助并不可靠。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那种用据说死人头骨改造的小机器人,也会象活人一样产生幻觉,相信什么恶魔、巫术。这帮未来人的封建迷信思想,难道已经深入骨髓,连ai都不能幸免了吗?
这件在别人眼中如同天神下凡的装备,套在我身上,完全是明珠暗投,糟塌好东西。我开着它,战斗力可能还不如一个训练有速的普通士兵。
然后,是第二个理由,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套着这东西,我没法跟人正常交流。
在东尼加顿“蜂巢”区的那场混战中,当友军开始发狂时,我却完全没办法像上次在十字路口那样,将他们从癫狂和幻觉中“吼”回来。
我猜,大概是因为我的脸被头盔屏蔽,声音被扩音器扭曲,也没法像凯伦队长那样,通过直接的身体接触来“强制同步现实”。
穿着那身铁皮,我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冰冷的符号,一台杀戮机器。我的“清醒光环”似乎必须创建在“我是一个人”这个基础认知上。一旦这个认知被隔绝,我的能力也就随之失效。
我被关在了一个两米多高的铁罐头里,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在疯狂中自相残杀。那种无力感,比我自己面对危险还要恐怖一万倍。
所以,我不能再穿它了。我的能力,似乎注定了我只能“肉身上阵”。
最后,还有一个我绝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的、纯粹出于个人尊严的理由:穿戴动力甲时要插的导尿管和直肠引流器。我恨那玩意。
我发誓,我以前在网上看那些帅得掉渣的动力甲设置时,从来没有考虑过“驾驶员”的屎尿问题要如何解决。我更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的人们,会采取如此硬核的方式来解决。
那种感觉……一言难尽。我只能说,它对我心灵造成的创伤,远比战场上的枪林弹雨要大得多。
听说动力甲还能为里面的驾驶员提供连续数日乃至数周的持续作战能力,只要再插上输氧管,鼻饲管,静脉留置针,透析引流管之类这些让我一听就浑身毛骨悚然的附件。而这次出战是因为泽布伦修士考虑到只是一趟短途任务,所以没给我上这些道具……对此,我在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之馀,对泽布伦修士感激涕零。
所以,综上所述,这高达,谁爱开谁开,反正老子是不开了。
就在我下定决心,并打好腹稿,准备等审判官大人回来后就跟她摊牌时,她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天下午,我刚喝完一碗味道古怪的营养糊,正靠在床上看梅老师给我下载的《泰冈近代史纲要》,病房的门就被“唰”地一下打开了。
审判官大人一身白色劲装,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她那头白金色的发髻似乎有些散乱,显得整个人感觉都没那么高冷了。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依旧锐利得象能穿透人的灵魂。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她开门见山,声音清冷。
她来得有点突然,连门都不敲,我根本来不及起床穿衣,也不敢谴责她缺乏基本的礼貌,只能尴尬地在床上挺直了脊背,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认真一点,掩饰自己只穿着病号服的窘迫。
“呃,是的大人,好多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她没在意我的局促,径直走到我的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然后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已经看过了东尼加顿的战斗记录,也审问了所有幸存者。”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象是经过精确计算,“包括凯伦队长,和你动力甲上的那三个伺服颅骨。”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那三个骷髅头都审了?它们难道还能开口说话不成?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描述了一场……我们无法理解的战斗。”审判官大人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她似乎在斟酌用词,“在他们的感知里,面对的是一支由血神冠军率领的恶魔军团,以及足以吞噬整个街区的巫术烈焰。但在你动力甲的记录中,除了常规的枪弹和爆炸,没有任何异常能量读数。”
“这不就结了!”我一拍大腿(然后才想起自己还盖着被子),兴奋地说:“我就说嘛!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都是那个牛角盔神棍在装神弄鬼!肯定是用了什么我不知道的黑科技,比如次声波或者什么脑波干扰设备,让大家产生了集体幻觉!”
审判官大人静静地听我说完,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只是把一双白淅却骨节分明、一看就很有力的手抱在胸前,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重新打量着我。
“所以,你认为,之前我们在战斗中……嗯,陷入癫,陷入你所说的‘癔症’和‘幻觉’……”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理解并使用我的词汇,“主要是因为……我们不相信你?”
“是啊!”我立刻点头,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内核,找到了一个能跟这个世界的人沟通的频道,“说白了,就是你们的迷信思想太根深蒂固了!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没有创建起来!我上次在要塞吼那一嗓子,算是临时把你们给拉回来了。但这次在战场上,情况一紧急,你们的老毛病就又犯了!我隔着一身铁皮,想再把你们‘教育’回来都做不到。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你们这都被教两次了,还没吸取教训!”
我越说越激动,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审判官大人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那双蓝汪汪的眼珠子,在昏暗的病房里,深邃得好象北极的深海。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
“那么,我们需要采取一些手段,使你更……令人信服。”
她的话,让我愣住了。
“啊?”
“如果你的‘力量’,是基于别人对你的‘信任’,或者说,是对你所认知的‘真实’的认同……”她锐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扯,那不象是一个笑容,更象是一个猎人看到猎物后露出的锋芒,“那么,我们就必须让你,或者说,让你所代表的‘真实’,变得更加权威,更加不容置疑。”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更令人信服?更权威?难道是要给我着书立说,开巡回讲座,宣传无神论思想吗?
“我知道有一些人,”审判官大人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们在这方面是专家。他们一生都在与‘信仰’和‘真实’打交道,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帮助你。”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弄。
“亦或是……反过来。”
我没明白她这句“反过来”是什么意思。
但没等我细问,她就对我下达了命令。
“你恢复得差不多了。起来吧,收拾一下,我们去尖峰城。”
尖峰城?
那是什么地方?
我看着审判官大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东尼加顿的硝烟刚刚散去,一段我完全无法预料的新旅程,似乎已经在我面前展开了。
而我,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现在连高达都没了)的普通人,除了跟着她走,别无选择。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