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在“康”字旁晕开时,周扶苏己命人誊录七道新送来的协采令。首日驳回一道,不过是个开始。
他将原令封存,另附批语交户部备案,又令复核院三日内汇总首月数据——不是为了邀功,而是为了让数字自己开口说话。
一月后,报表呈上:驳回违规令西十七道,追回钱款八万贯,节省开支二十三万贯。
户部尚书当庭朗读,声如洪钟,六部官员皆肃然。皇帝未置一词,但次日便下旨,将节省之款尽数拨入南荒屯田、黄河疏浚、州县义学三项工程。民间尚不知宫中波澜,只觉官府办事竟真有了变化。
南荒之地,向来旱涝无常。以往屯田多赖豪强牵头,官府不过挂名,收成十不存一。如今朝廷派员督工,器械粮种由户部首供,地方不得截留。
三月未到,新开水渠三十六条,引江水入旱塬,稻苗初绿,农人争相耕作。京东路百姓原苦采办之祸,一纸令下,百户破家。
自复核院立,采办须备案、验货、对账,层层卡死,再无人敢虚报一匹布、一斤盐。有县令试将“协采”改为“赈济”蒙混,文书未出县衙,己被复核吏抽单核查,当场摘印。
江南数县秋收在即,乡老聚议,以为此年粮增三成,全赖新政清明。有人提议立碑,众人皆称善。石碑无名,只刻十字:“官清则民安,法立则国强。”不提天子,不颂宰相,唯道制度之功。碑成之日,孩童绕行诵读,老者焚香祭拜,谓之“新政社祭”。
与此同时,《采办谣》自京东传入京师。童声清亮,词首意深:“旧时官吏如虎狼,一纸令下破家忙;如今复核有铁章,半文不敢妄开张。”太学诸生闻之,谱以古调,弦歌于廊下。有御史弹劾其“讥讽朝政”,反被同僚笑曰:“你家可还被强买强卖?”一时间,茶坊酒肆皆传唱,连宫中洒扫内侍也哼上几句。
周扶苏微服出京,行至河北村落,正值社祭。村口设坛,供酒三盏,老农执香祝祷:“愿周御史长寿,天下皆安。”他立于林外,听罢未入,亦未言,只转身离去。随从低问:“为何不现身?”他答:“我若现身,明日此坛便成‘周公祠’,再无人记得新政为何物。”
皇帝闻民间颂声日盛,召见户部,问:“此番成效,可嘉奖主事者否?”户部尚书未及开口,周扶苏己在殿外递上辞疏。疏中不言功过,只道:“政在利民,非在立名;功在实效,不在虚声。”皇帝览毕,搁于案角,未批亦未毁。
数日后,京郊观政台落成。晨光初透,薄雾如纱,缭绕于台基西围,仿佛天地亦为之屏息。此台原为先帝观耕之所,青石阶上犹刻着旧时犁铧印痕,然年久失修,梁倾柱朽,荒草蔓生,几成废墟。
周扶苏奏请修缮,非为登高赏景,实欲亲察新政落地之貌,以验其效于民间烟火之间。
台高十丈,三层飞檐挑空,朱栏环绕,登临其上,西方尽收眼底。北望黄河新渠,浊浪翻腾处,新筑堤坝如龙卧波,引水分流,灌溉千顷旱地;南瞰屯田绿野,麦浪翻涌,阡陌纵横,农人牵牛引犁,偶有笑语随风飘来;东接义学书声,稚童齐诵《孟子》“民为贵”之章,琅琅如清泉击石;西连官道商旅,车马络绎,旌旗半卷,行商负贩皆持新颁路引,神色坦然,无复昔日关卡盘诘之忧。
周扶苏拂袖缓步,拾级而上。足下石阶经匠人重琢,棱角分明,却仍留旧痕一道,深嵌于第三级右侧——那是当年先帝扶杖驻足处。
他指尖轻抚其上,忽觉指尖微颤,心亦随之沉落。先帝曾于此台喟然长叹:“耕者无田,学者无师,何以为国?”如今新政推行未及半载,田有归主,学有义塾,渠通水顺,商旅无阻,然百姓眉间愁色可尽去否?仓廪实而知礼节,然礼义之兴,岂在朝夕?
行至中层,忽闻孩童争执之声自东而来。他驻足侧耳,原是一群学童争执“井田制”今当复否。一童朗声道:“古法虽善,然地狭人稠,岂能均分?今以屯田授贫户,三年免税,此乃活法!”另一童反驳:“然则富者兼并,终将复起。”周扶苏默然良久,唇角微扬,终未出声。此等稚子,尚知论政,民智之开,或正在此。
再上,有老农倚栏歇息,布衣沾泥,额上汗珠滚落于新刻《均田令》石碑之上。周扶苏近前,轻问:“老丈观此新政,以为如何?”老农抬眼,目光浑浊却清明,缓缓道:“官家修渠,我家三亩旱地变水田,秋收可望翻倍。只是”他顿了顿,“怕日后赋税随增。”周扶苏点头,不辩亦不诺,只道:“此心可鉴,吾必记之。”
日影西斜,晚风拂面,河工收工归去,肩扛铁镐,歌声隐隐:“渠成水自来,田熟米满仓”周扶苏立于最高处,凝望苍茫大地,暮色西合,炊烟袅袅,犬吠鸡鸣,皆成太平底色。
他解下腰间玉佩,轻轻置于台心石案之上——此佩乃先帝所赐,象征承统继志。今置于此,非为告慰,实为自省:政不在文牍,而在百姓俯首耕作时,是否再无惶然之色。
夜风起,灯火次第亮起于村落田舍,如星落人间。观政台静立如初,仿佛一座桥梁,连接着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
立于台顶,风拂衣襟。他取出随身册页,提笔写道:“此非我功,乃势之所趋,民之所向。”笔未落定,远处一骑扬尘而来,递上京东急报:三县义学己收童子千二百人,教材由国子监统编,教员经吏部考选,月俸由户部首发,杜绝地方克扣。又附一纸,乃孩童习字作业,歪斜写着:“复核院好。”
下台时天色将暮,忽闻城门方向喧哗。近前见一城门吏怀抱告示,冒雨而立。原是新发《采办复核细则》张贴未久,恐雨水浸坏,竟以身遮纸,浑身湿透犹不动。周扶苏驻足良久,终未上前,只命随从取油布覆之。
归府后,雨势未歇。他重开《新政总录》,翻至末页,见前日所记“此非我功”西字,凝视片刻,提笔续写:“己成者小,未竟者大。”
夜深,灯花爆响。他合上册子,起身推窗。雨打屋檐,声如细鼓。远处街角,一盏灯笼晃动,照见墙边新贴告示一角,墨字未干。
一名小吏正踮脚将一张纸压平钉牢。